第五章

　　春節過後，誰也沒有想到，喬默竟然離開忘江，跟著三姨到深圳去了。
　　這是大姨和大姨父為她做出的安排，與其在忘江渾渾噩噩不知終日，還不如換壹個環境，去沿海城市謀壹個前程，說不定走出了避風港，她就能學會積極進取了。雛鳥不都是被它媽媽壹腳踹出鳥窩才學會飛翔的嗎？當然那些摔死的就不提了，不吉利。
　　對於這件事情，三姨自然是樂於幫忙的，盡管她壹向不大喜歡喬默沈悶的性子，但她很享受被家裏人依附和需要的感覺。
　　易童西為此高興，也為此擔憂，她找喬默談心，問她自己是怎麽想的。
　　喬默說：“妳知道嗎，輟學以後我幾乎感覺自己的人生就要廢了，每天過得非常痛苦，非常迷茫，不甘心，又不知該怎麽辦。時間久了，就好像麻木了，那個詞怎麽說來著——溫水煮青蛙，妳能明白那種感覺嗎？要是我沒有這種意識，或者甘願做壹只青蛙，倒也算了，問題是我很清楚自己泡在淤泥裏，而且眼看著自己爛掉，那種感覺真的很可怕。”
　　易童西聽得膽戰心驚，她從不知道脫離校園以後會這麽無助，更不知道向來寡言的喬默竟然有那麽多煎熬和自省的心路歷程，她以前怎麽都憋著不說呢？
　　“幸好妳現在想通了，”易童西嘆壹口氣：“姐，妳以後會越來越好的，開心壹點。”
　　喬默笑了笑：“我覺得，人真的很奇怪，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有壹種求生本能，當妳瀕臨絕境的時候會突然拉妳壹把。就像那天，我在家睡覺，壹直睡到黃昏的時候醒來，屋子裏很靜，很暗，就是那種太陽落盡以後，世界了無生趣的昏沈，我壹睜眼，不自覺地說了壹句話，不是腦子發出指令，真的，就是不由自主、不受控制，好像靈魂開口了，說：我活著幹什麽？然後突然就醒悟過來，渾身冷汗，我想我不能再這麽繼續下去了，我得拼壹次，不然就真的玩兒完了。”
　　易童西心下暗暗震動，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她看著喬默的臉，恍惚間發現她笑起來那麽美，比三姨年輕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怎麽大家竟然會說她像木頭？簡直有眼無珠。
　　無論如何，喬默總算踏出了這壹步，相信這是個好的兆頭，好的前程。又幾天後，易童西和易禹非開學了，回到校園，繼續埋在成堆的課本裏復習、做題、考試、上課。有時覺得累了，易童西就晃到高三教學樓，看看他們黑板報上的高考倒計時，想象自己熬到高三，再熬過這些倒計時，似乎就會見到壹片柳暗花明。班主任也這麽激勵他們來著——上大學就輕松了。
　　可是啊，班主任絕不會告訴他們，大學以後進入社會工作，壹直工作三十年，期間結婚、生子、撫養老人，而且還有可能遭遇疾病、離婚、失業，好不容易退休，能享清福了，可惜身心已老，健康面臨考驗，搞不好還得操心子女的前程和婚姻，為他們殫精竭慮。
　　像不像陀螺？人出生以後，除了最初吃喝拉撒那幾年，之後便不停地轉啊轉，轉啊轉，直到死亡終結生命，它終於停下。
　　累不累？值不值？
　　少年人似乎總愛思考這些深沈的東西，但易禹非不會，而且他還禁止易童西去想那些，因為上學期他們班有個同學住進精神病院了，那個人壹直比較深沈。
　　後來易禹非回想高二高三那兩年，實在壓力很大，沖動也很大，所以人做出壹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情有可原吧。
　　白麗華倒挺欣慰的，這學期易童西也自覺起來，晚上回家乖乖待在哥哥房裏寫作業，不懂的讓他講解，相互督促復習，非常省事。
　　就這樣，時間壹恍六月，高考結束，易禹非迎來了迄今為止最為漫長的暑假。白麗華讓他去學車考駕照，除此之外就在外公經營的不到三十平米的舊書店裏看店。
　　夏季到來，三姨給外公報了壹個夕陽紅旅行團，讓老爺子到秦皇島避暑，而他開的二手書店就交給外孫子打理。
　　七月，錄取通知書下來，易禹非不負眾望的考上了忘江大學，專業是工程造價，據說畢業工作四五年後要是能考上工程師，前景還是十分可觀的。
　　而易童西就慘了，因為即將步入高三，這個暑假有壹半時間都在補課。終於扛到八月，所有課程結束，她整整曬黑了壹圈兒，累得像癱爛泥，在家不管不顧當了兩天廢物以後被白麗華趕去跟她哥哥壹起看店。
　　於是，每天清晨，趁太陽還很溫柔的時候，易禹非早早從家裏出發，按時到書店開門。而易童西通常睡到九點半，自然醒，慢悠悠起床洗漱，在家吃完早飯，然後拿壹罐冰可樂，穿著夾腳拖鞋，撐著太陽傘，包裏背著課本和作業，優哉遊哉晃到店裏。
　　店門口是兩張木桌拼成的收銀臺，桌櫃裏售賣香煙，臺面上擺著座機和電腦，易禹非在旁邊放了壹張小矮桌，然後花三十多塊買了個坐墊，讓易童西在那兒寫作業。
　　成摞的書籍堆放在架臺、墻角、地板，還有腿邊。頂上吊著壹個大風扇，呼啦呼啦地轉，空氣裏彌漫著紙墨的味道，每天都會有放假的小孩來這裏看漫畫，人不多，累了就靠著書架坐在地上，易禹非也不會管。有時也有壹些青春窈窕的少女，隔三差五光顧，或買了書就走，或在店裏默默待很久，但易童西來了以後她們就不來了。
　　中午吃飯，通常是易禹非去買，穿過壹條街，有許多小館子，他打包飯菜帶回來，這時易童西已經把折疊桌和小板凳擺在店門口的遮陽傘底下，兩人就在這裏用餐。
　　午後街上很靜，飽腹的人也開始犯困，書店最陰涼的角落有壹張外公的搖椅，易童西可能會去那兒睡壹覺。比如今天，易禹非看見她躺在那裏翹著二郎腿，拖鞋掛在腳趾上晃啊晃，然後沒多久就蓋著雜誌睡著了。
　　那是他們度過的最後壹個愜意而溫情的暑假，壹年後，所有人和事都變得慘淡無力。
　　這樣的八月，大約算算，距離喬默前往深圳的時間已經過去半年。盡管三姨有自己的咖啡館，但她不可能讓喬默待在店裏當個前臺或者咖啡師：“如果妳的目標是這種工作，那大可不必跑到深圳來。”
　　先前她和鄭國雄在壹起的時候結交到不少朋友，現在依然保持聯絡的尚有幾位，其中壹個是開家居公司的馮先生，比她略小幾歲，創業初期因周轉問題曾找她借過錢，兩人交情不錯，她便走後門讓喬默去他公司的業務部鍛煉壹下。
　　由於上次被那個沒出息的遠房親戚坑過，這回三姨事先叮囑喬默，壹定要勤快些，要討人喜歡，千萬別給她丟臉。
　　其實喬默聽見“要討人喜歡”這幾個字有些不舒服，但是對新工作的期待和恐懼讓她沒空去想太多。
　　業務部啊，牛鬼蛇神，的確非常鍛煉人。開頭兩個月喬默的主要任務是熟悉產品和工作流程，有人帶她，上手不算太慢，只是問多了也怕人家不高興，就像有壹次需要接收壹份傳真，結果她不會用傳真機，害得對方撥了三四次號也沒能傳過來，帶她的那位黃小姐終於滿臉不耐地提高了聲音，說：“我不是告訴妳要按開始鍵嗎？就在眼前妳沒看到啊？”當時整個辦公室靜得像潭死水，喬默真希望有人出來插個嘴，不用解圍，只要轉開話題就行了……但是沒有，只有難堪。
　　“西西，如果換做妳，妳會怎麽辦？”那時她曾打電話傾訴。
　　易童西為難地說：“可能……壹開始就會讓她教清楚吧，要實在搞砸了就趕緊笑著道歉，當成鬧劇過去，否則越沈默越尷尬。不過我也是紙上談兵而已，真的發生那種狀況絕對就懵了。”
　　喬默黯然片刻，嘆道：“我跟妳的性格真的很不壹樣，也許是我情商太低了。”
　　易童西說：“沒關系，哪個職場新人不是這麽過來的，做好本職工作就行。”
　　起初喬默也是這麽想的，工作上的問題再怎麽困難都是能夠克服的，但工作之外的人際應酬真叫她疲憊不堪。
　　很多不想去的場合，很多不想做的事情。她不明白為什麽那些人會因為她不參加聚餐或者聚餐的時候沒有敬酒而心懷不滿。
　　還有更可怕的，職場性騷擾。
　　那個業務部的李經理，四十出頭，表面上端端正正，光鮮亮麗，可是當周圍沒人的時候，他找喬默聊天，從正常工作聊到生活私事，他說自己以前學過畫畫，他跟她講線條、陰影、上色，以及人體寫生。每當此時，他曖昧地笑著，上下打量喬默，那眼神好像已經把她扒光了。
　　聊完以後，有意無意碰碰她套裙底下的大腿，然後起身走開。
　　“西西，我覺得惡心，真的要惡心吐了！”
　　正值八月，易童西接到喬默的電話，聽完以後也感到無比反胃。
　　“他媽的什麽垃圾玩意兒？！妳告訴三姨了嗎？”
　　“告訴了。”
　　“她怎麽說，有沒有幫妳出氣？”
　　喬默冷笑：“她說是我自己想多了，人家在公司這麽多年，從來沒聽說他騷擾過誰，別的同事都跟他相處很好，怎麽就我出了這種事。然後又說我自戀，把人家想歪了。最後還假惺惺地補充壹句，要是真的有人欺負我，她就提刀砍死他。呵呵，我看就算我被人強奸了，她也覺得是我穿太少了吧。”
　　易童西簡直難以置信。
　　喬默忽然開口：“西西，我在想，如果今天換做是妳，三姨還會這麽說嗎？”
　　她楞住，不知如何作答。
　　正巧當晚大姨來家裏吃飯，易童西談起這件事，希望大姨能找三姨聊聊，沒想到她卻說：“要是真的也沒辦法，職場上這種事情很常見，他們老板也不會因此就辭退壹個人才，難道讓喬默跳槽嗎？別的公司也還有可能遇到相同的問題，她總不能壹直跳槽吧？不管怎麽說，自己機靈點兒，別吃虧就行。”
　　易童西張了張嘴，壹股火沖上腦海，有點忍無可忍：“就算這種現象很普遍，但怎麽能當做是正常的、理所當然的事情呢？更何況那是我姐，是我們的家人，妳們就不生氣嗎？”
　　大姨說：“生氣有什麽用？社會就是這樣，現實就是這樣，再生氣也要學會接受！我要是像妳三姨那麽有錢，隨她上不上班都行，可我們家裏條件就這樣，而且妳三姨也不會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喬默必須接受這個現實。”
　　易童西真討厭死“接受”這兩個字了：“我要打電話給三姨。”
　　“別胡鬧，”易禹非說：“妳該想想，那個公司又不是三姨的，她怎麽可能指手畫腳？再說妳打這通電話，喬默在三姨面前要怎麽交代？”
　　“對對對，”大姨忙接：“西西妳別胡鬧，小孩子懂什麽，這份工作是妳三姨找的，現在打電話去質疑她，那還不炸了麽？萬壹她撒手不管，直接讓喬默回家怎麽辦？”
　　易童西只覺得三觀都被顛覆了。
　　那晚她輾轉難眠，給隔壁的易禹非發微信，問：“如果將來我被上司性騷擾，妳們是不是也會跟我說這是正常的，自己機靈點兒，自己處理。”
　　難以想象，太可怕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親人這種態度。
　　易禹非回：“妳想太多了，我只會去妳們公司，把那個人打得滿地找牙。”
　　易童西問了句傻話：“為什麽？”
　　“妳腦子進水了？我是妳哥啊。”
　　“那喬默呢？”
　　過了壹會兒他才回：“雖然不想這麽說，但表姐和親姐還是不壹樣的。”
　　“可妳以前也為她打過架，而且被打得頭破血流。”
　　“那妳小時候還想當三姨的女兒呢，現在呢？”
　　又道：“人長大了，總會漸行漸遠的。”
　　“我們也會嗎？”
　　他默然壹會兒：“不會的，我們血緣太近了，西西。”
　　易童西緩緩嘆壹口氣，心裏有點為喬默難過，又有點為自己慶幸。她將手機放到床頭櫃上，然後關掉臺燈，在黑暗裏靜靜消化今天的壹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