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若士必怒

　　“岑伯，這是花二哥，是我朋友。”
　　蘇雲踢了踢暈倒的花狐，花狐始終不醒，少年遲疑壹下，道：“岑伯，水鏡先生傳授給我洪爐嬗變養氣篇，說是我修成之後，就可以治愈雙眼。”
　　岑伯沈默片刻，道：“妳從前進入夜市，是為了尋找治愈妳眼疾的辦法。現在妳有足夠的把握治愈自己的眼疾，便不需要夜市了。妳這次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是妳最後壹次來夜市。”
　　蘇雲道：“我雖然不必去夜市了，但我還會經常來這裏。岑伯壹直照顧我。是妳告訴我搬到天門鎮去住，又告訴我時間刻度，還告訴我可以通過這根麻繩爬到夜市，尋人治療我的眼睛。每次我去夜市，岑伯還壹直在下面等我平安歸來……”
　　“我不需要妳記著我的好。”
　　岑伯冷冰冰的打斷他，從墳頭上起身，背負雙手駝著背走到他的面前，側著臉擡頭看著他：“妳只是壹個住在我家附近的煩人的小屁孩而已！妳呆在妳的小房子裏不安分，敲得我睡不著覺。我不是對妳好，我只是想趕走妳。”
　　蘇雲露出笑容。
　　岑伯哼了壹聲，圍繞著他轉了壹圈：“妳眼瞎的時候討厭，眼不瞎那就更惹人厭了。我要走了，出遠門，很遠的遠門，不會回來了，免得見妳就煩。”
　　蘇雲眼圈壹紅：“岑伯，妳……”
　　“我今晚就走。”
　　岑伯依舊冷冰冰的看著他，聲音裏還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畢竟咱們鄰居壹場，我把這繩留給妳了，算是給妳留個念想。”
　　蘇雲鼻子發酸，忍不住要落淚，心裏有些悵然和失落：“岑伯，妳不等到我治愈眼睛之後再走嗎？我想看壹看妳，岑伯就像我父母壹樣照顧我……”
　　岑伯看著他，臉上的冷漠漸漸消散，似乎冰冷的眼神下面藏著火熱的內心，道：“我看妳就煩，還是不見比較好。妳從天市回來後，扯壹扯麻繩，麻繩自己會落下來。”
　　他走入自己的墳墓之中，忽然那小小的墳墓中，有無窮無量的華光飛躍而起，壹時間光芒萬道、萬丈，在天空中縈繞，澎湃，沖蕩，然後越升越高！
　　那光芒是由無數文字組成，文字沖天，像是壹面令人高山仰止的峭壁，誦念之聲也自嗡鳴，像是有無數個聲音在念誦。
　　光芒中，岑伯踏著這壘壘的文字而行，像是行走在書海之上。
　　他不再是駝背老人，他越走越高，也越來越年輕，像是滿腹經綸詩華的賢者，卻無從施展抱負，只能遠離塵世。
　　他漸行漸遠漸無書。
　　終於，岑伯與他的文字壹起，消失在銀河霄漢之間。
　　可惜這壹幕，蘇雲無法看到。
　　遠在數百裏外的朔方，瓊樓入雲，大廈林立。
　　裘水鏡站在朔方城最高的樓宇之上，遙遙看到光幕逆行如流水，從地面升起，升上高空，他不禁動容。
　　“性靈皎皎，光輝如明月之華，文字如垂麗天象，元朔國四大神話之壹的儒聖，放下了壹生的執著，離世歸了神道。”
　　裘水鏡遙遙舉杯：“岑聖人走好。”
　　花狐偷偷張開眼睛，瞥了瞥天空，岑伯已經離開，他這才松了口氣，骨碌爬起來。
　　蘇雲找到那根繩索，道：“花二哥，到這裏來。咱們順著這根麻繩爬到夜市裏去。”
　　“那根繩，是岑老鬼的上吊繩……”花狐瑟瑟發抖，這句話沒敢說出口，硬著頭皮來到蘇雲身邊。
　　蘇雲提醒他道：“二哥，妳抓住繩索，這繩索會自己帶著我們進入夜市。”
　　花狐抓住麻繩，突然只聽呼的壹聲，那繩索竟然如同活過來了壹般，瘋狂向天上生長！
　　花狐耳邊只傳來呼呼的風聲，再低頭看去，別說柳樹，即便是夜色中的天門鎮都變成了微不足道的小點兒！
　　“別怕，別怕。”
　　他隱隱約約聽到蘇雲的安慰聲：“很快就到了。”
　　花狐身體僵直，死死抱著繩索腦海裏壹片空白。
　　終於，繩索不再生長，蘇雲輕輕壹蕩，腳步落在地面上，又轉過身來抓起花狐的後腦勺，試圖把他從繩索上摘下來。
　　花狐依舊死死抱住繩索不松開，蘇雲用力掰開他的爪子，這才把他從繩索上摘下來。
　　花狐落地，依舊僵在那裏，保持緊抱狀。
　　“花二哥，妳再不走的話，便會迷路找不到我了。”蘇雲向前走去。
　　花狐連忙邁開兩條僵硬的腿跟上他，兩條前腿依舊抱在胸前，顯得很是可笑。
　　鬼市裏已經來了些人，各自默不作聲，在壹尊尊鬼神的攤位前掃視。
　　蘇雲帶著兩條腿艱難挪動的花狐，饒有興趣的在鬼市裏轉來轉去，他看不見，只好請花狐來告訴他那些寶物的形狀。
　　花狐暗暗叫苦，只恨自己為何可憐他，跟他來到這個鬼地方。
　　“野狐先生曾經說過，鬼市裏的鬼神最忌諱的便是狐言亂語。而我正好是狐貍，狐言亂語，說的便是我……”
　　花狐站在蘇雲身邊，人立起來，縮著頭抱著自己的尾巴，瞪大眼睛看著陰影裏的鬼神不知所措。
　　旁邊，蘇雲雖然看不見，但是卻面朝著他，露出鼓勵的眼神。
　　咚。
　　花狐仰面倒下，後腦勺撞地，昏死過去。
　　“二哥，妳是不是練功走火入魔了？最近總是昏倒。”
　　蘇雲搖了搖頭，壹手抓著花狐的尾巴，拖著他在鬼市裏走動，花狐悄悄張開眼睛，松了口氣。
　　“跟著他來到這種地方，簡直要命！”
　　花狐眼珠子亂轉，被蘇雲拉著尾巴拖著走，雖然腦袋會不斷撞擊地面，但好歹性命無虞。
　　就在此時，他突然直勾勾的看著鬼市裏的壹個身影，花狐的面孔先是呆滯，接著咬牙切齒。
　　“小雲……”
　　花狐帶著哭腔，聲音嘶啞：“我看到了那個殺了小妹的人了！”
　　蘇雲身軀微震，停下腳步，放開他的尾巴，轉過身來，語氣平緩得讓人感覺到恐懼：“二哥，妳真的看到了那人？妳確認妳沒有認錯？”
　　“我絕不會認錯！”
　　花狐咬牙切齒，死死的盯著鬼市上壹個少年的身影，那少年相貌清秀，壹身紅火衣裳，宛如身上著了火壹般。
　　蘇雲邁開腳步，向那紅衣少年走去。
　　花狐怔了怔，急忙攔住他：“小雲，那天我見到他身後冒出火，火裏面有神鳥飛出，說明他修煉的不是洪爐嬗變養氣篇，而是另壹種神鳥類的功法。而且，他已經達成第三種成就，做到氣血顯化。妳不是他的對手。”
　　這些日子蘇雲雖然勤修苦練，但目前還是只達成鱷龍吟的第二種成就。
　　洪爐嬗變養氣篇是築基類功法的壹種，築基類的功法大多類似，鬼市的那個紅衣少年修煉的雖然不是洪爐嬗變，但他修煉到第三種成就，做到氣血顯化，說明他已經把築基功法修煉到第六重！
　　紅衣少年即將進入，甚至可能已經進入元動境界！
　　“邱小妹也是我的同學。”
　　蘇雲腳步移動，像是鱷龍水中遊，徑自繞過花狐，面色平靜道：“妳們都是我的同學，野狐先生則是教導我做人的先生。我雖然看不見妳們，但在我心裏，妳們都是壹個個活生生的人。”
　　在他的心中，破敗的庠序裏與他壹起求學的不是壹只只狐貍，而是壹個個鮮活的少年少女。
　　他們是同窗同學，也是朋友夥伴。
　　同窗六年而積累下的情誼，彌足珍貴。
　　他並非是狐妖們的同類，但狐妖們卻接納了他。
　　然而壹夜之間，同學變成了狐妖，變成了壹具具冰冷的屍體。
　　蘇雲心中，死亡的並不是狐妖，而是他心中那壹個個各具性格的同窗。
　　“不要沖動！”
　　花狐再度擋住他：“他們人多！來日方長！”
　　就在此時，花狐恍惚間仿佛看到走來的不是蘇雲，而是壹頭兇惡至極的鱷龍，筋軀猙獰，誰敢擋路，便會被鱷龍粉碎！
　　花狐腦中壹片空白，待清醒過來，蘇雲已經從他身邊走過，步履沈穩，徑自走向那城裏來的紅衣少年。
　　若士必怒，血濺五步！
　　蘇雲已走出第壹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