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觀想（壹）

　　當方白鹿與安本諾拉在天臺找到解守真時，他正靠在水泥的邊沿喝啤酒。從松開的衣領與閑適的動作來看，不知情者還會以為這走進死胡同的安保主管正在休假。
　　“為什麽壹個人窮途末路的時候，總喜歡跑到這種地方來……拍無間道啊？”
　　方白鹿就著壹旁緩慢閃爍的紅光——那是安本諾拉進行通訊時，面罩所發出的訊號——瞄向解守真手裏的酒瓶。那是瓶老包裝的雪津純生，不知是從哪臺自助販賣機買的：
　　“拿吸管喝酒？江湖邪術啊。妳要不搖個小旋風，再壹口悶掉得了……”
　　“手機”在方白鹿的肩旁旋轉，隨著遠方招牌投出的光線而變換著色彩。他沒有第壹時間動手，因為需要等待交涉的結果。
　　這樣的公司中層幹部，不是可以說殺便殺的。其中需要彼此的周旋、利益的互換、把柄的威脅。這正是安本諾拉此時所做的事：她正與慶雲觀的管理層進行通訊。
　　微機道學研究會的掛單練氣士與它新生的子公司……會是壹場還算公平的談判。這場最終失敗的伏擊本可在過線之前收尾——直到安本諾拉與這位安保主管打了照面。
　　研究會裏有十八項規章制度，不會允許它的會員明目張膽地死鬥。還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補償，但方白鹿已決定了壹點：
　　這位叫作解守真的安保主管，必須死。
　　其實只要利益給得足夠，怎樣的個人恩怨方白鹿都還可以放到壹旁。但是這次……
　　他接上壹捧冰冷渾濁的雨水，在臉上搓了搓：
　　“我說……妳究竟是怎麽爬到安保主管的？走後門了吧。我要是妳，早就叫停行動了。為什麽執著地要我的命？”
　　如跗骨之疽般的陰謀與算計，方白鹿對這樣的生活已經有些習慣。可這不代表他會放棄減少其中壹些麻煩的機會。
　　壹而再、再而三地伏擊自己——甚至還用上了練氣士。就算其中還有蒼陽子的介入，但沒有了這位“將項目落地”的解守真，方白鹿晚上睡前起碼能少數壹百只水餃。
　　解守真把頭轉了回來。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聲音不復之前的油滑。聽起來，那像是種“戲謔”夾雜著“冷酷”，還摻了些“滿不在乎”的混合雞尾酒：
　　“這麽說吧……我的個人情況比較復雜。對了，啤酒真難喝啊。為什麽很多人都喜歡攝入酒精？”
　　方白鹿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明白這古老的問題：
　　“這東西少喝，對身體不好。不過如果妳喝得多了，就會覺得這玩意也不錯。味道差可能跟雨滴進妳的玻璃瓶也有點——”
　　“談完了。”安本諾拉面罩上閃爍的紅光黯淡下去；“這個人妳可以隨意處置；慶雲觀不承認這是從屬於他們的正式員工。外包的還是臨時工？反正差不多這個意思。”
　　“放手得倒是夠快。”
　　雖然方白鹿也沒指望能沿著安保主管這條線索，壹路殺進慶雲觀求真公司的總部……但這被伏擊的悶虧，看來短時間內很難找慶雲觀算清楚了。
　　“別的補償還是會有吧？總不會不承認就完事了吧。”從安本諾拉的面罩上，他也看不出什麽有用的訊息；“得，待會再說。”
　　“好了。”方白鹿展示般地把手掌往安本諾拉的方向壹揚；“妳的公司都知道什麽叫沈沒成本、什麽叫及時止損。介意給我解釋壹下妳為什麽不知道嗎？像瘋狗壹樣追著我咬……對我這種做小生意的，妳的行為很令人困擾啊。”
　　解守真把瓶底搖了搖，任其中的淡黃啤酒又湧出壹層氣泡。
　　“我知道妳的真面目。不是公司，而是我……算了，應該說‘我們’更恰當吧。”
　　我去……
　　方白鹿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關於我是活死人這件事，已經爛大街了嗎！怎麽感覺每個人都知道？？”
　　解守真似乎依舊沈浸在傾吐的快感裏：
　　“蒼陽子看見了。但它太愚蠢，也太年輕；不能理解自己發現的究竟是什麽……借妳這種外道，能成就什麽大道呢？”
　　解守真狠狠吮了兩口吸管，將瓶底的酒水全部喝幹。接著他放下酒瓶，鏡片投出的白光在雨霧中劃出壹道軌跡：
　　“但我們明白。”
　　他扣緊之前松開的襯衣紐扣，細致地整好衣領與領帶：
　　“妳之前到底是什麽？讓我猜猜：躲進洞天福地裏的蠕蟲木馬？屍解升天的成人站點？”
　　“不管是哪種，妳也勉強是我的同類。多久沒有見過妳這樣的了？沒想到除了我還有躲過大劫、茍延殘喘到現在的……”
　　“額……哈？！”
　　方白鹿吐出壹口撞進微張嘴巴的雨水：
　　“等等，別自說自話啊！妳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東西？”
　　解守真壹路說到這，方白鹿才算是明白了：眼前的這位安保主管怕是對自己存有什麽誤解。
　　解守真越說越快，直接蓋過了方白鹿的疑問：
　　“我知道妳為什麽要把自己下載，裝進壹具肉身凡胎——我也喜歡這麽玩。”
　　“下次再來過壹場吧。不是針對妳，但這場因果總是要解開的……沒辦法，我生來就幹這行。”
　　他的語氣忽地壹改——那熟悉的圓滑與油膩又回到了身體裏。莫名地，方白鹿忽地感覺這才是之前與他交手了數次的解守真：
　　“方老板！妳永遠不會明白我在壹日之中所見到的妙景。我本是個愚人，為自己白駒過隙的生命嗟嘆。”
　　他猛地揚起雙臂，仿佛要擁抱夜色中的城市圖景：
　　“我領會過飛升之後的終極，也曾於茫然的人群中頓悟——這城市，便是立於地上的天國。不過，很幸運……我的存在還將得以延續。妳這樣的個體戶，也有開悟的資質；我們或許可以成為朋友。”
　　解守真把雙手搭上鏡片的兩端，指尖深深嵌入眼窩間的縫隙：
　　“好了，這次聊到這吧！再見咯。”
　　他狠狠拔抽，鏡片與兩條長線隨著血花被拉出眼眶。像是放生雛鳥那般，解守真捧住那副植入式鏡片，輕輕往天臺外壹送。
　　解守真轉過身，踉蹌的肢體跳著滑稽的舞步。
　　像是壹瓶啤酒就足以令他喝醉，他重重砸倒在地——額頭隨著沖力輕輕彈起，隨即再不動彈。
　　解守真死了。
　　“還有生命跡象嗎？”
　　就算看起來已經去世，但還有陷阱的可能性——方白鹿可不想被爬起的屍體陰上壹道。
　　安本諾拉的面罩從中心向四周蕩出陣陣波紋：
　　“體溫下降、心臟停跳……應該是死了。”
　　手機從方白鹿的身旁掠出。由於持劍人的精疲力竭，它的飛行歪扭而緩慢；但還是拐出低低的弧線，切進解守真逐漸冰冷的脖頸。隨後，往頸部的斷口向更深處鉆去。
　　咕……咕咕……
　　怪誕的震顫從已斷頭的軀幹內傳來，那具屍體顫抖得像是裝滿老鼠的破布袋。
　　方白鹿明白小心為上的道理：只有用手機徹底破壞了解守真體內的全部臟器，他才能安心。
　　令人反胃的聲響逐漸散去。方白鹿走上前，提起那顆人頭——
　　此時的解守真已沒了那副千變萬化的面孔，只是個雙眼緊閉的年輕男子。
　　“妳拿回丹房，看看能讀出什麽東西來吧。”
　　他將帶著半截頸椎的頭顱遞給安本諾拉：
　　“還有剛剛那個眼鏡……”
　　“死前要特地把它丟掉，肯定有問題。”
　　方白鹿的體力早已掏空，“手機”甚至都劃不出筆直的軌跡。但以安本諾拉的速度，那“放生”的動作應該逃不過她的手掌心。
　　“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
　　從解守真的怪異話語中他也明白，這家夥肯定還沒有徹底消亡。
　　方白鹿的雙腿猶如火燒，令他想要嘔吐。就算有了食物作為能量補充，足三陽經脈的過度運轉也拉傷了他的肌肉。
　　安本諾拉艱難地從袖袍中掏出壹根註入器。她的手正細微地抖震——不是常人的顫抖，更像是安裝了錯亂的馬達而高頻顫動：
　　“來不及去抓，我今天全出力運行太久了。抱歉。”
　　她的身軀有些搖晃，對準了許久才將註入器插進頸後的靈竅中。
　　方白鹿望著安本諾拉的疲態，忽地感到有些無奈：
　　“跟妳說件事。我想要觀想機的使用許可。弄得到嗎？”
　　呲——註入器發出細細的聲音，將某種物質打進了她的身體：
　　“妳要觀想機幹什麽？”
　　方白鹿擡起頭，越過雨絲望向無邊的烏雲。在那之後，是深幽的夜晚：
　　“只是想看星星了……順便，也想要練練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