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爺爺的朋友們（二）

　　陳實心中惴惴不安。他有著壹個樸素的認知，倘若爺爺是邪素，那麽作為孫子定然也是邪祟了。
　　只是，我是邪祟，我怎麽不知道?
　　他壓下異樣心思，跟著爺爺進入荒宅，
　　只見荒宅中壹片昏暗淒涼，然而天空中的月光照落下來，所及之處，頓時荒宅煥然壹新，燈紅酒綠，許許多多婀娜多姿的女孩兒穿梭如織，有的提著花籃，有的捧著珍饈佳肴，嬌笑連連，應該是在布置壹場盛大的晚宴。
　　過了片刻，陳實和爺爺坐在金碧輝煌的大堂上。
　　爺爺依舊撐著青傘，而坐在正位上的是個虬大漢，祖著胸懷，左擁右抱，妻妾成群。
　　“陳寅都，妳此來不是為了誅邪除祟的吧?
　　那虬髻大漢滿不在乎的笑道，“我雖成了祟，但從不作怪，除非是惹到我的頭上我才殺人。妳沒有理由對我下手。”
　　爺爺搖頭道:“老胡，我並非來殺妳，而是來求妳壹件事。小十，叫胡叔叔。
　　陳實嘴巴很甜:“胡叔叔好，小侄拜見胡叔叔。
　　那虬髻大漢哼了壹聲，似乎對陳實頗為不爽。
　　爺爺笑道:“老胡，我老了，恐怕活不了多久，此來想讓小十拜妳為幹娘。妳成了他的幹娘，小十必定孝敬伱，每日香火不斷，逢年過節還有供品奉上，省得妳在這裏做個孤魂野鬼。"
　　虬髯大漢聞言，臉色頓變，冷笑道:“老陳頭，妳能讓他死而復生，我佩服妳的手段。但妳同樣也闖下了潑天大禍!當年妳是對我有恩，但妳的恩情，救他時我報答過了!當年為了救他，我狐族也是拼了命的!妳讓他來拜我為幹娘，莫非恩將仇報，想害死我?”
　　爺爺嘆了口氣:“老胡，我快死了，我死之後，小十無法存活
　　“妳殺他啊!妳死前幹掉他啊!"
　　虬髯大漢拍著案幾，口中唾沫星子亂飛，很是激動，“妳都快死了，幹嘛還不殺了他?留下他禍害爸生麽?陳寅都，妳現在就幹掉他，我佩服妳是好漢!
　　陳實腦瓜子嗡嗡的，老胡顯然與爺爺是老相識，曾經與爺爺聯手壹起不惜性命救過自己。但老胡口中的殺了他，顯然指的是殺了陳實!
　　可是，為何當初救自己，現在又要殺了自己?
　　從他的語氣來看，爺爺死後，陳實肯定會禍亂蒼生，
　　可是陳實知道，自己絕不會禍亂蒼生，
　　他是多麽善良的人?
　　他明明可以把村裏人揍得服服帖帖，讓他們乖乖的獻上各種吃的，卻還是費心費力的偷瓜摘桃，不肯對村民動用武力。
　　他為了保護黃坡村的村民，幹掉了多少人?
　　趙二姑娘等幾百號人被他騙到鬼神領域，變成瓷娃娃，自己大可以把他們都打碎了。但是他沒有動手，這是何等的仁慈?
　　自己這麽善良，豈會禍亂蒼生?
　　況且，自己也沒有這個能力。
　　更讓陳實氣憤的是，老胡竟然認為，殺他這件事應該由爺爺親自動手
　　顯然老胡是想說，救活他陳實，就是爺爺闖出的潑天大禍!
　　真是可笑!
　　這是什麽混蛋酒肉朋友?
　　爺爺黯然，起身向外走去。
　　老胡連忙道:“外面天黑了，妳就不擔心邪祟?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否則傳出老朋友們要笑話我不懂待客之道。妳真的要走了?那就不送了。”
　　他雖然說得好聽，但屁股卻像是黏在椅子上，動也不動壹下
　　爺爺揮了揮手，徑自走出這棟荒宅。
　　陳實喚上黑鍋，快步跟上他。
　　老胡坐在座位上，面色陰晴不定，品嘗珍饈佳著和愛妾的心思都沒有了。壹個白凈小巧的妾依偎在他懷中，嬌笑道:“老爺何事煩心?
　　“還不是陳寅都?"
　　老胡嘆了口氣，頗為自責，“他壹輩子要強，沒有求過人，這次跑過來是平生第壹次求人，我卻拒絕了，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他求我時，讓我不禁想起當年與他縱橫叱咤的日子，其實他待我不錯。當年我臨終前對他說，我若是死了變成邪素，便由他親自動手殺了我。他壹向心地剛硬無比，定能壓住兄弟情義除掉我，免得我為禍.”
　　他露出笑容，道:“但我從渾渾噩噩中醒來，卻發現自己並未喪失神智，反而可以像活人壹樣生活在這座宅邸中。妳知道他做了什麽?"
　　他站起來，神態激動，揮揚衣袖，大聲道:“他用他畢生的財富，用他壹輩子搜集的寶物，用他的學識，打造了這座宅邸!"
　　他衣袖揮揚之處，無數瑰麗無比的符箓和寶物自宅邸的墻壁，地板，房頂，柱花園，草木，門墻，磚瓦，等等各處，浮現出來，光芒流轉!子，
　　老胡淚流滿面，卻大聲笑道:“他為我打造了壹個人造的鬼神領域，讓我可以在這裏保持神智!他沒有殺我，他反而讓我活下來!他讓我住在如此奢華的地方，自己去做窮光蛋!他的恩情，我此生，哪怕來世，也報答不了!"
　　那美妾不解道:“老爺既然過意不去，為何剛才還要拒絕他?
　　老胡的眼淚不翼而飛，哼了壹聲，冷笑道:“老子看不慣他求人的態度。他這輩子沒求過人，不知道求人應該低聲下氣。他跑過來金刀大馬的往這兒壹坐，仿佛在說老胡妳跪下，哥求妳個事兒。有這樣求人的麽?他坐下來求我的時候，我差點就從椅子裏滑出來跪下了。”
　　“老爺面惡心善。”
　　美妾笑道，“老爺嘴上拒絕了他，但心底已經答應了他。
　　老胡在她肉肉彈彈的屁股上重重拍了壹巴掌，臉上橫肉亂跳，竟露出驚恐之色頭搖的像撥浪鼓壹般:“就算他有大恩於我，我也絕不會答應他!嘿，成為小十的幹娘.“
　　他臉上恐懼更甚，顫聲道:“我不行，我真的不行啊!我不想死後還要再被幹掉壹次，而且還要背負上千古罵名!我們狐族的名聲本來就不好，被人說成邪祟，倘若我背負上罵名，狐族就全完了!我不能用狐族的未來冒險!"
　　木車上貼滿了桃符，這還是陳實第壹次清醒的時候跟著爺爺趕夜路
　　月色下，木車周圍傳來很多奇奇怪怪的聲音，樹林、河溝、山石的陰影處，還有東西在移動。
　　時不時有霧氣撲向木車，還未接近，便見木車上懸掛的桃符震動，浮現出金光構成的金甲神人，立在木車的壹側，將霧氣擋住。
　　待到霧氣退去，金光散去，金甲神人消失
　　桃符上刻繪的是門神符咒，可阻止邪的接近。
　　不過在夜色中，還有祟出沒，那就不是桃符所能解決的了，“啾啾!"
　　爺爺點燃壹盞燈籠，喚來黑狗，黑鍋咬著燈籠的把柄，在車前跑著。
　　“老胡是只好祟，最是古道熱腸。爺爺盯著手中的羅盤，沈默了良久，方才道，“他是我認識的朋友中，最膽小的，也是最熱心的。他雖然說不做妳的幹娘，但我走之後，他壹定會出來保護妳。
　　陳實睜大眼睛，詢問道:“爺爺到哪裏去?"[3
　　“哪裏也不去，我會壹直陪著爺爺伸出粗糙的大手，揉了揉陳實的腦瓜，笑道:小十。我是說萬壹，萬壹麽…”
　　木車在黑夜裏繼續行駛，陳實看向車外的黑暗，月色下，隱隱約約有壹個身影站在遠處的田地裏，
　　他急忙擡頭去看，心中驚疑不定:“好像是大蛇玄山的靈，他怎麽壹直跟著我們?”
　　爺爺喚住黑鍋，木車轉變方向，黑鍋叼著燈籠跟在車旁，有時在左邊，有時在右邊，有時跑到車前，有時落到車尾。
　　黑暗中那些圍上來的血色眼睛，被它的燈光壹照，便被燙得縮了回去，
　　木車七彎八拐，陳實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了何地。
　　他在車上睡了壹覺，夢見爺爺不見了，正自苦苦尋找，這時被黑鍋的聲音吵醒只見木車已經停下，天空中的月亮正自緩緩的閉上眼睛。
　　天快亮了
　　“咱們怎麽停在這裏?”陳實不解。
　　等天亮。
　　陳實坐在爺爺身旁，靜靜地等待天亮，
　　前方，距離他們壹裏多地的地方，有壹處村寨，環狀的村落，影影幢的房子月光下看不分明。
　　"爺爺這次要見的朋友是什麽?
　　“還是只祟。”
　　“晚上去見它，控制不住自己。但是到了白天，它便理智多了。"爺爺道，
　　這時，天空裂開兩道長長的裂痕，像是兩道大峽谷，巨大的眼眸緩緩睜開，慢慢化作兩輪太陽，照耀大地。
　　太陽出來了。
　　四周的山林在日光的照耀下，逐漸恢復正常。
　　木車繼續向前駛去，過了不久便來到村落，這裏房子很古舊，然而這裏的人們卻很是和善，接人待物彬彬有禮，生活富足，村莊裏彌漫著祥和的氛圍。
　　陳實東張西望，不知哪個人才是爺爺口中的祟。
　　爺爺來到村中央的神樹下，陳實仔細打量，只見這株神樹上也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許願牌和條幅，樹前也擺放著各種祭品，以及尚未燃燒殆盡的香火。
　　只是他四下打量，沒有看到不凡之力凝聚而成的樹神。
　　突然，噠噠的蹄子聲傳來，壹只渾身青毛的山羊從樹後歡快走來，白色的山羊胡子，金色扁平的眼瞳，壹邊聳動鼻子嗅著香火氣，壹邊人立起來，拿起村民獻祭的甘蔗啃了壹口。
　　陳實呆呆的看著這只兩條腿走過來的青羊，只見青羊站起來比爺爺還要高出半個頭，青羊嘴裏嚼著甘蔗，榨取裏面的甜水，然後噗的壹口吐出甘蔗渣。
　　它的蹄子不像蹄子，反倒像是鋒利的爪子，長著鱗片，爪勾尖銳而靈活，能夠輕易抓住甘蔗。
　　“陳寅都，老陳頭!
　　青羊看到爺孫，眉開眼笑，壹只爪子抓著甘蔗，另壹只爪子搭在爺爺的肩頭，笑道，"妳好些日子沒來見我了!聽說妳死了，我還開心了好久，現在看到妳活蹦亂跳，別提有多難過了!妳還帶來了小十!小十，還記得妳青羊叔麽?妳小的時候，我還把過妳尿尿，逗過妳的小牛牛呢!"
　　陳實臉色漲紅，雙手護住檔前，
　　青羊勾肩搭背，笑道:“老陳頭，妳這次帶來小十，莫非是打算把他獻給我?是了，妳老了，快死了，妳快壓制不住小十了對不對?妳若是壓不住他，嘖嘖，不知要死多少人。
　　它很是歡喜，咩咩笑道:“妳死後肯定會被罵成孫子，真是太好了….狗子!啾啾，到楊叔這裏來!老陳頭太客氣了，來都來了，還帶個活，今晚別走，壹起涮狗肉。"
　　黑鍋瑟瑟發抖。
　　爺爺根本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到青羊停嘴，這才道明來意，道:“我快走了。
　　青羊很是興奮的瞪著他，似乎下壹刻爺爺便會斷氣。
　　爺爺道:“但不是現在。妳先聽我說，我即將遠行，但是小十不能沒人照顧，當年我們幾個好朋友，只有妳有這個手段。所以我想把小十托付給妳。
　　青羊興奮得搓爪子，顫聲道:“獻祭給我，今天開涮?"
　　“不，妳來做小十的幹娘。”爺爺道。
　　青羊頓時興趣全無，打個哈欠，丟下甘蔗，兩條前爪放下，四肢著地，甩著短小的尾巴往樹後走去，懶洋洋道:“這種苦差事，只有妳陳寅都樂意幹。我在這個村白天躲在樹裏冒充樹神，吸收香火，晚上出門便是邪祟，四處作惡，好不自在。憑什麽給妳陳家做老媽子?趕緊走!"
　　它惡聲惡氣道:“老陳頭，妳老了，修為實力大不如巔峰時期，當心惹惱了我把妳爺孫都幹掉涮著吃!"
　　爺爺嘆了口氣，道:“青羊，我可能不會在這世間久留了，妳多保重。我走時會托夢給妳。"
　　青羊身子壹顫，停下腳步，突然又哼了壹聲，仰著頭，邁著小碎步走入樹洞，冷笑道:“誰稀罕妳托夢!”
　　爺孫二人和黑鍋走後，樹洞中，那頭青羊哭得眼淚壹把鼻涕壹把。
　　“混賬老陳頭，妳死就死罷，為何還要告訴我?妳不說，愛死哪兒就死哪兒，我十天半月都想不起來妳。妳說了，我還能抽身事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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