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知道

　　徐鳳年當時火急火燎趕到這成年雌夔葬身處，便是這頭青城異獸奄奄壹息的淒慘場景，它加上尾巴長達兩丈，重量估計最少都有五百斤，這頭在山林中無敵的龐然大物的身軀竟是滿身傷痕，地上皆是折斷的鱗甲，六足被利器削去了兩足，可以得知先前壹場大戰何等慘烈。徐鳳年只見它身受致命重創，卻並不瞑目，壹時不解。
　　楊青風是馭獸的行家，不顧規矩地沖刺上前，在虎夔身前跪下，雙手撫摸在異獸腹部，徐鳳年這才註意到這頭將死虎夔的腹部鼓動，楊青風壹臉震驚解釋說腹中有幼獸即將誕生，破腹以後是死是活得看天命。
　　徐鳳年二話不說便將短刀春雷交給楊青風，以春雷刀鋒竭力滑開堅硬如鐵的巨獸肚皮，那頭只剩幾息生命的雌夔卻仍然艱辛扭頭，望向腹部，似乎想要親眼看到幼兒出世才肯合眼，楊青風從鮮血窟窿裏接連撈出兩頭小獸，壹雌壹雄，先雌後雄，那便是姐弟了。
　　徐鳳年蹲在地上接過兩只小巧玲瓏的猩紅幼崽，挪了挪，抱到異獸眼前，似乎要讓它親眼見到幼兒活著，那頭氣息漸弱的成年母夔終於緩緩閉眼。
　　壹頭汗水的楊青風雙手沾著母夔鮮血，無比興奮道：“它們睜眼初見是誰，幼獸便會認誰做父母，機會稍縱即逝，殿下切莫馬虎。何時睜眼，小的也不敢斷言。懇請殿下等到它們初次張目再松手，這等千載難逢的天道機遇，實在是萬金難買！小的若沒有猜錯，異獸名虎夔，壹般都是居於地底黃泉的雄夔每隔五百年破土而出，與母虎交媾而生，史載虎夔雖有雄雌，卻往往無法生育，遇水不溺如龍，入山則稱王稱霸，獨活五百年便死。這頭虎夔，奇怪了。世子殿下，得之天命啊！”
　　那對虎夔幼崽開始掙紮扭打，帶出母腹的壹身鱗甲劃傷了徐鳳年雙手，楊青風神情緊張，提醒這是幼崽張目睜眼的征兆，可重要關頭，徐鳳年卻捧著壹對才出生便要孤苦伶仃的幼崽坐在地上，將姐弟幼崽的腦袋對向母夔，幼小崽兒第壹眼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夔，十分呆滯，徐鳳年雙手傷口亂如麻，不可避免地塗抹在它們身上，姐弟幼崽轉身擡頭，癡癡望著徐鳳年，約莫是那頭母夔違逆了天命，遭了天譴，己身斃命不說，兩頭幼崽也並趙玉臺所說帶有壹根夔角，徐鳳年與它們對視，輕聲笑道：“小家夥們，第壹眼看到的，便是妳們娘親，可別忘了。至於我，不是妳們的爹，千真萬確，不騙妳們！”
　　手中赤霞大劍駐地的呂錢塘聽著世子殿下壹本正經的言語，忍住笑意。這位世子殿下，總是城府陰沈，可的確有些時候還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楊青風則十分懊惱，幼年異獸睜眼初見僅是死亡的虎夔，而非世子殿下，這等讓異獸順從的罕見天命只比各個王朝太祖皇袍加身只差壹線，世子殿下怎麽就白白送出去了？！只不過當心如刀絞的楊青風看到幼崽伸舌頭舔了舔徐鳳年掌心鮮血，然後兩顆小腦袋心有靈犀般齊齊依偎摩挲著世子殿下的手臂，楊青風這才如釋重負，心情略微好受壹點。徐鳳年站起身給它們取名壹個菩薩壹個金剛，便是舒羞和寧峨眉湊巧撞見的壹幕。
　　徐鳳年手中幼崽開始扭動身軀，心情愜意的楊青風笑道：“虎夔幼崽比馬駒要強壯無數，這會兒大抵可以行走了，殿下可以替它們尋壹處水源，清洗壹陣，古書上說幼年虎夔需要遇水才靈，方才殿下躍過那條小溪，便不錯。水淺，不至於讓它們潛水溜走，若是換成江河或者深潭，有些棘手。”
　　徐鳳年點了點頭，說道：“呂錢塘，妳和寧將軍壹起埋葬了這頭母夔。”
　　楊青風震驚道：“殿下，虎夔鱗甲如果做成了甲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比之那符將紅甲半點不差！”
　　徐鳳年瞇眼斜瞥了壹下忠心耿耿的楊青風，沒有說話。楊青風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說壹個字。
　　徐鳳年捧著它們掠至溪畔，將它們放入溪水，兩頭幼崽沒入清澈溪水，在水底如履平地，遊玩嬉戲，撲騰出水花無數，離溪畔稍遠了，那只體型稍小的姐姐金剛似乎瞧不見徐鳳年，張嘴咬了壹下弟弟，兩頭幼崽便浮出水面四足劃動，朝坐在岸邊的徐鳳年沖過去，最後它們更是幾乎踏波而行，躍入世子殿下懷中，蠻勁可怕，徐鳳年差點後仰倒地，胸口壹陣酸痛，也不在乎，不顧這對幼崽天生披甲刺，伸手摸了摸與他關系親昵的兩個淘氣家夥，徐鳳年笑臉燦爛。
　　大戟寧峨眉不明就裏，只覺得那對幼獸長相奇特，不似凡物。
　　舒羞小聲詢問身邊楊青風：“姓楊的，這對幼崽叫什麽？”
　　楊青風無動於衷，跟木頭壹般杵在那裏。
　　舒羞嫵媚撇嘴道：“小氣。”
　　楊青風只是望向坐在溪畔陪幼夔戲耍的世子殿下背影，想不明白為何白白浪費了全身上下裏外都是寶貝的母夔屍體。
　　舒羞下意識呢喃道：“這個世子殿下，總覺得他對壹些不起眼的人和物，要更友善。對我們幾個，甚至不如他的坐騎。”
　　聽進耳朵的楊青風冷笑道：“那只是對妳而言吧。”
　　舒羞想起世子殿下對自己喊舒大娘，還有破舊道觀和青羊宮裏世子殿下口口聲聲要送出去，惱火得要殺人，只是心中激憤悶懣，臉上卻嬌媚如花，笑裏藏刀道：“也不知道是誰剛才被世子殿下壹個眼神便嚇得三腿發軟。”
　　楊青風雙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
　　舒羞譏笑道：“楊青風，妳有本事動手，姐姐保證不還手，任妳宰割。”
　　楊青風有怒氣，卻不動手，只是語調平淡道：“姐姐？難怪世子殿下要稱呼妳舒大娘。舒大娘都這個歲數了，楊青風可沒興趣宰割，想必是眼光挑剔的世子殿下更是如此。”
　　舒羞生氣時總是能夠讓人不看怒容，而是去先見到胸脯微顫的風景。
　　幼夔已能踉蹌行走，雖圍繞著徐鳳年奔跑過快時會跌倒，但哪怕摔得塵土飛揚，依然安然無恙，搖晃著起身照舊活潑好動。徐鳳年看到寧峨眉和呂錢塘走來，便站起身，帶著跟在他屁股後頭玩耍打鬧的姐弟幼夔走回車隊，坐在青鳥身邊的姜泥看到這對活蹦亂跳的小家夥，楞了楞，老劍神聽聞幼夔喧鬧聲音，掀起簾子，看了壹眼，訝異道：“靈氣之盛，可以並肩當年齊玄幀座下聽他講經說法十幾年的黑虎了。”
　　徐鳳年提著幼夔脖子鉆入車廂，沒有看到魚幼薇，想必是不想看到自己，便跑去姜泥李老頭那邊生悶氣了，也好，徐鳳年摘下繡冬春雷雙刀，盤膝坐下，兩頭幼夔用小腦袋拱他的小腿，徐鳳年拍了兩下，等它們納悶著擡頭，徐鳳年分別指了指兩個小家夥，笑道：“妳叫菩薩，是姐姐。妳叫金剛，是弟弟。再說明壹下，我叫徐鳳年，不是妳們爹。好了，我要修習大黃庭，妳們別搗亂，否則把妳們吊起來打。”
　　說來奇怪，本來不停鬧騰的幼夔在徐鳳年坐定修行後，便安靜下來，蜷縮在徐鳳年腳下，紋絲不動，晚出生壹步便只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動彈壹下，便被體型其實輸給它的姐姐咬上壹口，它也不敢還嘴。
　　修習忌諱分心，可不知為何，徐鳳年想著這對姐弟幼夔以至於嘴角翹起，並無可以專心壹致吐納，體內氣機流轉卻是比之往常還要流暢。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當初在山上瀑布後騎牛的壹番話，“太上忘情，非是無情，忘情是寂靜不動情，好似遺忘，若是記起，便是至情。正所謂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壹言，道可道非常道，偶而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鳳年睜開眼睛，笑罵道：“什麽玄空大道，總喜歡說得模棱兩可莫名其妙，騎牛的，妳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當上龍虎，這個要是太難為妳了，那就給我滾去江南！”
　　徐鳳年收斂了笑意，喃喃自語道：“見壹個女人，比成為那肩扛兩道的天下第壹都要難嗎？”
　　兩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龍虎大興，武當山幾乎香火雕敝殆盡，大半道士逃下山。三百年前，武當反過來力壓龍虎，龍虎低頭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百年，王朝壹再擡高龍虎，武當壹代不如壹代，連王重樓在內的歷任掌教都不曾壹次進京面聖。
　　下壹百年？
　　少有人真的認為玄武當興五百年。
　　這場暗鬥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爭，是騎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個啥東西的天道勝出，還是那個號稱龍虎山上悟性第壹，武道精進第壹，以至於此生有望修為並肩齊玄幀的齊姓小天師？
　　徐鳳年實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較鬥贏了四大天師壓頂代代英才輩出的龍虎山，難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壹些？
　　徐鳳年低頭苦澀道：“妳這可知不可說的道，我這輩子算是不會知道了。妳不說，妳不做，我大姐怎麽知道？光躲在武當山上騎牛，知道妳大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