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四章 欠債不還錢，說與山鬼聽

　　徐鳳年突然轉過身，看到壹幫熟悉面孔，蓄有美髯的許煌，總是笑臉燦爛的司馬燦，相貌辟邪的劉端懋，神色冷清的晉寶室，還有個滿身酒氣的陌生中年大叔，斜挎壹柄長劍，應該就是那位享譽離陽士林的酒中仙人常遂了。許煌低聲笑道：“在紫陽宮偶遇韓道長，聽說王爺到了山上，又鳩占鵲巢了壹次，怎麽都該找到王爺說聲謝謝。”
　　原本融融洽洽彬彬有禮的對話，結果給常遂的勾肩搭背給破壞殆盡，要知道這家夥直接就勾搭上了徐鳳年的肩頭，大大咧咧混不吝道：“我去薊北走了壹趟，方知幽州不光是燕文鸞麾下的步卒戰力甲天下，便是幽州的騎軍，也不是離陽別地騎軍能夠望其項背的。本來呢，是估摸著咱們家那位先生拉不下老臉放行，我到時候就也好找個借口，說自個兒水土不服在妳們北涼上吐下瀉，得修養個三四年，不曾想先生這次出手闊綽得很，連許煌這幾個也壹口氣丟給了北涼，如此正好，我們師兄弟們幾個仍是湊壹堆，可惜我費盡心機卻弄巧成拙，薊州壹別，應該就是跟先生此生最後壹面了，早知道就該跟著走到流州青蒼城。徐鳳年，以後咱們可就是要跟妳廝混了，要不然借此機會，商量個事，幫許煌討要個將軍當當？醜話說前頭，雜號的可不行，就算做不成涼州邊關的實權將軍，流州幽州兩地也可以，以我許師弟的滿腹韜略，統率領軍個萬把人，肯定綽綽有余。司馬燦這小子，倒是能留在涼州刺史府當個四五品的官，若是妳氣魄再大些，幹脆就塞給宋洞明做幫手，就是要千萬小心這小子勾引妳們清涼山的俏麗丫鬟，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管不住褲襠裏的鳥。至於師弟劉端懋和師妹晉寶室，倒是不用著急，真沒有官帽子給他們的話，那就隨便找個地兒磨礪壹年半載……”
　　許煌壹臉無奈，司馬燦的燦爛笑臉變得牽強，劉端懋幹脆撇過頭，只當不認識這個師兄。晉寶室偷瞥著徐鳳年，眼神復雜。
　　投桃報李，既然韓老先生如此大手筆，心中驚喜至極的徐鳳年也不是什麽小家子氣的人，當場展露出壹位藩王雷厲風行的壹面，沈聲道：“許先生可以先去懷陽關都護府，我會親筆壹封書信給褚祿山，北涼邊關軍務壹向章法嚴謹，實不相瞞，我徐鳳年暫時也不敢保證許先生壹定就可以立即當上涼州壹軍主將，但定不會讓許先生大材小用便是。司馬先生，大可以直奔清涼山，輔佐副經略使宋洞明，當然，若是嫌棄給人打下手不爽利，也可以去涼州刺史府或者是陵州的鐵祐郡任職，刺史府那邊如今有個功曹位置空懸，陵州鐵祐郡則是剛剛空出壹個太守，都是四品官身，就看司馬先生自己如何權衡了。而劉先生，我希望能夠去陵州幫忙刺史徐北枳，也許壹開始官位不高，但我相信以劉先生的學識和徐北枳的眼光，劉先生都能迅速脫穎而出。至於晉小姐，真的是暫時沒有想好如何打算，容我思量思量，但在我下山之前，不管怎麽樣都會給晉小姐壹個滿意的答復。”
　　當徐鳳年說完這番話，別說司馬燦和劉端懋面面相覷，便是許煌也大吃壹驚，晉寶室則緊抿著嘴唇，神采奕奕。唯有常遂依舊吊兒郎當的模樣，懶洋洋拎起酒葫蘆灌了口酒，抹嘴笑道：“痛快！”
　　徐鳳年誠心誠意道：“諸位能留在北涼，我徐鳳年當然歡迎至極，而且我二姐也壹定會很高興。”
　　常遂輕聲嘆息道：“那麽除了與徐家有上輩恩怨的大師兄，還有那個不得不跟妳站在對立面的小師弟，先生座下總計八個弟子，當下六人都在北涼共事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聚散無常，我們六人，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最後那句話，常遂顯然是對身邊猶有心結未解的師弟劉端懋說的，八人之中，當年劉端懋和皇子趙楷私交最好。
　　劉端懋置若罔聞。
　　接下來常遂提議聚壹聚，大夥兒壹起嘗嘗那天底下最地道的綠蟻酒，徐鳳年就掏光銀子跟小販買了十多瓶酒，然後領著他們去了不遠處的茅屋，屋子常年都有人打掃，雖無人居住，故而並不顯絲毫頹敗，甚至連那塊屋後的小菜圃也是綠意盎然。徐鳳年熟門熟路從屋內搬出竹椅竹凳，還特地搬出壹了張本來用作堆放書籍的桌子，茅屋距離洗象池不遠，但兩處壹動壹靜反差鮮明，這跟武當山的有意為之有著莫大關系。壹行人在屋前的空地上圍桌而坐，常遂已經自顧自痛飲起來，許煌和劉端懋並肩而坐，晉寶室跟常遂相對而坐，坐在了徐鳳年斜對面。
　　自然而然，許煌就跟徐鳳年說起了那場廣陵水戰，當時在流州境內相逢，對於其實不過是壹場屬於廣陵水師的內戰，兩人各執己見，果然如韓老先生所言，兩人各對壹半，許煌猜中了壹半，是壹場速戰速決的戰事，而徐鳳年猜中了西楚勝出的結局。對於接下來的廣陵態勢，徐鳳年跟許煌又有爭執，曾經數次走遍舊西楚國境的兵法大家許煌，堅信接下來離陽很快就可以形成合圍之勢，而西楚的突破口必然是那看似勢不可擋的南疆十萬精銳，唯有此舉才能真正為西楚贏得戰略縱深，在江左和南疆的空隙地帶站穩腳跟，真正發揮出廣陵江的天險之利，雖說如此壹來，仍是難逃被盧升象和燕敕王南北夾擊的困境，但比起拼死困守西楚京城壹隅之地，只能註定被離陽朝廷壹點壹點蠶食兵力，形勢仍是會好上許多。
　　徐鳳年為此專門從屋內翻找出壹份廣陵道的堪輿形勢圖，緩緩攤開在桌面上，許煌壹手持酒杯，壹手“指點江山”，娓娓道來：“山水畫講勢，武人過招，也講氣勢。那麽西楚的國勢，就在謝西陲西線戰敗楊慎杏閻震春兩員春秋老將、寇江淮在東線大放光彩和曹長卿壹戰而定廣陵江之後，幾乎達到了頂點。但是……”
　　許煌往自己只剩壹半酒的杯中倒滿了酒，又指了指手邊的酒瓶，“西楚國勢再盛，終究是壹杯酒而已，而離陽之勢，則是大如酒瓶，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傷亡不小，閻震春的騎軍壹戰盡沒，甚至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全軍覆沒，瓶中酒水，仍是比這杯中酒要多，多很多。這還僅是我們紙上談兵，說那兵力多寡而已，離陽真正的大勢，在於新帝登基後，離陽民心，依舊穩固，甚至可以說是愈發穩固，永徽祥符交替，遠沒有外人想象中那般動蕩不安，所以離陽西楚之戰，前者可以壹戰功成，後者卻是壹敗皆休！”
　　許煌伸出手指先後點了點廣陵江北岸的壹處重鎮，和南岸劍州的壹處關隘，沈聲道：“若我是那曹長卿，就在老將吳重軒率領南疆大軍半數渡江之際，派遣壹員敢打硬仗的悍將帶壹萬精軍南下到此，掐斷退路，再讓壹員老成持重善於防守的將領死守西線門戶，讓南疆十萬大軍想戰戰不得，想退也退得不舒服。”
　　徐鳳年微微俯身看著地圖，皺眉輕聲道：“我北涼步軍副統領顧大祖提到過吳重軒這名老將，認為此人治軍領軍都遠在楊慎杏和閻震春之上，麾下猛將也不在少數，長途跋涉異地作戰，吳重軒不會不盯著自己的後方。”
　　許煌瞥了眼身邊翹二郎腿嗑瓜子的司馬燦，後者悻悻然放下手中那捧瓜子，正襟危坐道：“吳重軒和他身邊那撥功勛悍將，都是打老了仗的經驗豐富之輩，不會如此疏忽，但是呢，兵書上俗話說千裏不運糧，這是南疆大軍潛在的不小隱患，更致命的缺陷，更不是吳重軒等人可以解決的，那就是再熱血再激昂的沙場之爭，從來都是廟堂之爭無聲無息的漣漪，自離陽先帝起，就信不過燕敕王趙炳，當今天子也不例外，削藩削藩，說到底不就是拿北莽削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藩，用西楚削南疆二十萬虎狼之師的藩？吳重軒要是輕而易舉打下了西楚，太安城那幫官老爺就不怕人家十幾二十萬南蠻子，沒事做了，就順勢壹口氣跑到他們眼皮子底下耀武揚威啊？”
　　司馬燦忍不住偷偷從桌面上重新揀起壹把瓜子，壹邊嗑瓜子壹邊含糊不清道：“北涼漕運受困，南疆十萬大軍又何嘗真的舒坦了。所以這場仗啊，吳重軒萬壹能打趴下曹長卿，那是他有通天本事，這期間朝廷肯定也要動手動腳的，就跟當初閻震春不得不‘心領神會’涉險冒進是壹個道理。打成僵局，離陽朝廷最開心，打輸了，就等著被南征主帥盧升象就地整編收納吧，壹兵壹卒都別想回到南疆了，說不定連吳重軒都要進京為官，棠溪劍仙盧白頡不是剛剛從兵部尚書的位置上被貶謫當了經略使嘛，吳重軒就不心動？不想跟那個尚且根基不穩的新任兵部侍郎唐鐵霜爭壹爭？妳小唐年紀輕，軍功也不咋的，名氣更沒我大，憑啥子跟我老吳搶位置嘛……再說了，太安城不都說不想當首輔的文官不是好文官，不想當兵部尚書的將軍也不是好將軍啊……”
　　晉寶室在桌底下壹腳重重踩在這家夥的腳背上，司馬燦明擺著是飽受摧殘的過來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但終於沒那麽玩世不恭，“雖然說離陽趙室朝廷行事霸道，壹邊隔岸觀火看著涼莽大戰，壹邊還要親身陷陣跟西楚叛逆過招，還要處心積慮跟老壹輩王爵的藩王玩心眼，但我司馬燦不得不說，離陽先帝真是個手腕厲害的君王，遍觀史書，如果不談邊功壹事，那麽怎麽都該排進前五，別的不說，只說削藩大勢之下，我們不妨扳手指頭算壹算，北涼這邊不去說，那淮南王趙英，自己跑去沙場上戰死了，對吧？膠東王趙睢這麽多年兢兢業業守著東北門戶，沒錯吧？世襲罔替靖安王的趙珣也恨不得跟朝廷掏心窩子，在自己腦門上刻下壹個大大的忠字，是不是？所以說啊，壹部春秋史書，是各國將軍妳方唱罷我登場，什麽皇帝什麽文官都壹邊涼快去，壹頁頁都在寫武夫救國四個大字，而永徽之春呢，則換成了文人治國四個字，張巨鹿領銜，兵部之外的五部公卿群策群力，真是好壹個氣象萬千啊。哪怕壹千年後，只要是個讀書人，都會為這段熠熠生輝的歷史感到自豪。”
　　司馬燦突然壹個停頓，環顧四周，如同那賣關子抖包袱的說書先生，喝了口酒，“那麽，問題來了！為何表面上看是離陽越拖贏面越大，北莽越耗著越贏面越小，先帝卻仍是執意要讓廣陵道燃起硝煙，繼而讓北莽認為有機可乘，在這個時候大舉南侵呢？兩線作戰，就不怕再厚實的家底也給揮霍壹空嗎？”
　　常遂樂不可支，拎著酒葫蘆指了指這個師弟，“以後妳小子在北涼混不出頭，就去酒樓當說書的，師兄我跟妳搭臺，晉師妹收銀子。”
　　徐鳳年笑著給出答案：“天下精銳兵馬，保持鼎盛二三十年已經是極致，接下去只會每況愈下，積弊漸重。而我北涼鐵騎，起始於春秋，如今已是三十年有整了。太安城壹怕我北涼邊軍隨著時間推移，面對北莽不堪壹戰，二怕我徐鳳年徹底坐穩座位握緊權柄之後，心懷不軌。很簡單的例子，我爹當年若是扯壹嗓子說要跟趙家劃江而治，軍中將士最少要立即離去小半，軍心渙散。可如果換成永徽末年，在北涼已經根深蒂固的徐驍再提這壹茬，三十萬鐵騎，都是紮根的北涼老人了，走不了多少人。等我徐鳳年真正掌權個四五年，把邊軍大將都攏在手中，對太安城向來沒好感的北涼，不說矛頭直指離陽，在西北邊陲自立壹國，也是京城眼中的人之常情吧？”
　　常遂哈哈笑道：“好壹個人之常情！”
　　司馬燦嬉皮笑臉問道：“王爺，真沒有想過這事兒？”
　　徐鳳年搖搖頭，沒有說話。
　　常遂終於開口說正經事，醉眼朦朧道：“說到天下各路兵馬，能稱之為雄兵的，其實也不多，老底子是北漢禁衛軍的薊南步卒，已經給楊慎杏糟蹋了。閻震春的騎軍原本是離陽壹等壹的精銳騎軍，可惜了，老將也是死的憋屈，非戰之過。現在剩下來的其實屈指可數，新任淮南道經略使的蔡楠，原本六萬兵馬擴充到了八萬，戰力反而下降不少。兵部尚書唐鐵霜壹手打造出來的遼東朵顏精騎，不俗，遼西藩王趙睢的黑水鐵騎也不錯，吳重軒的南疆‘大甲’，號稱能與燕文鸞的幽州步卒壹較高下，燕敕王趙炳本人親領的四萬無鋒軍，壹向藏藏掖掖，空有名頭，不曉得真實戰力。至於水師，好好的壹支廣陵水師被壹分為二，就不用提了。青州水師早就給青黨官員侵蝕得壹塌糊塗，如果能用嘴皮子打仗，大概能夠天下無敵。數來數去，真正能夠保持足足三十年鋒芒不減的兵馬，也就只有妳們北涼邊軍了。”
　　常遂站起身，緩緩道：“中原大地之上，靠天險和城池是絕對擋不住北莽鐵蹄的，所以我要站在這裏，站在唯壹壹支可以人數劣勢還可不退半步的北涼邊軍中，略盡綿薄之力，為中原擋上壹擋。”
　　常遂仰頭喝盡大半葫蘆酒，“幽州葫蘆口，兩城數百堡寨，北莽馬蹄推進之時，只有在北涼守軍死絕之後！”
　　常遂喃喃自語道：“不曾親臨邊關時，醉酒後寫那邊塞詩，總覺得大氣磅礴，如今才知道真正的百戰邊關，壹點都不是書生想象中的那豪氣幹雲。”
　　常遂朗聲道：“何必為死人寫詩歌，不如死在此地留遺言！”
　　司馬燦輕聲道：“二師兄是真醉了。”
　　許煌猛然起身，高高舉杯壹杯酒，望向徐鳳年，說道：“為幽州葫蘆口！為涼州虎頭城！為流州青蒼城！敬王爺壹杯！”
　　司馬燦，劉端懋，還有晉寶室也都起身舉杯。
　　徐鳳年起身後輕聲道：“我當不起這杯敬酒，妳們就當敬那二十年無愧中原的北涼壹杯吧。”
　　接下來喝酒就無拘無束了，真正做到了放開手腳，期間晉寶室兩次去洗象池那邊跟小販買酒，反正司馬燦到最後喝到了去桌子底下找酒杯的地步，而常遂也引吭高歌，卻是用那誰都聽不懂的家鄉方言哼唱的，許煌也難逃壹劫，這位最重風儀的美髯公喝得滿髯都是酒水，就連飲酒最少的晉寶室也喝得臉頰緋紅，這讓喝酒最多但卻始終清醒著的徐鳳年有些尷尬，壹次把司馬燦從桌底下拉出來後，擡頭看到那個眼眸笑意的女子，徐鳳年赧顏道：“就我壹人沒醉，是挺煞風景的。”
　　酩酊大醉的許煌瞇眼笑著，已是舌頭打結：“聽先生說大將軍在那封王之前，某次進京封賞，散朝後在那大殿之外，屈指叩擊壹位兵部大佬的官帽，說我徐驍手裏只有六七百人馬的時候，在妳眼中連個屁都不是！在我手裏有六七千人馬的時候，能不能見妳，得看妳心情。等我手裏頭有六七萬大軍的時候，妳面上與我稱兄道弟，背後仍要罵我是個缺心眼的老兵痞子。等到最後我不小心手握二三十萬兵權，滅了六個國家，光是皇帝就宰了四個，如何？我今兒喊妳壹聲老哥，可妳敢答應嗎……哈哈，大將軍啊大將軍，我許煌作為晚輩武人，也希望能如妳壹般馳騁沙場，快意恩仇！”
　　徐鳳年看到晉寶室投來詢問的視線，低聲無奈道：“這是離陽官員以訛傳訛，根本沒這回事，要是真有，徐驍早就跟我吹噓幾百遍了。”
　　常遂也發酒瘋，“大將軍的確了不得，可那憑借書生壹己之力輔佐大將軍、最終幫助北涼以壹地戰北莽壹國的李義山，又何曾遜色半分？！可惜就是李義山已經死了，否則我常遂便是給李大先生當個小小書童，又如何？能與先生說春秋，何其快哉！”
　　劉端懋傻乎乎茫然四顧，手中酒杯的酒早就給搖晃灑了，仍是在那裏喃喃自語：“酒杯呢，酒杯哪裏去了？”
　　司馬燦壹拍桌子回答道：“杯子不是在地上嗎，我方才在桌底下見著了！”
　　僅是半醉的晉寶室伸手撫額，這些個師兄弟，就不能略微有點讀書人的矜持嗎？往常在上陰學宮也就罷了，怎麽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涼更加放浪形骸了。
　　徐鳳年笑道：“看來還是我們北涼的綠蟻酒，最厲害。”
　　黃昏中，到最後常遂幾個到底還是沒有讓徐鳳年送行上山，相互攙扶搖搖晃晃去往紫陽宮，倒是常遂還不忘死皮賴臉跟徐鳳年要走了那柄北涼刀，晉寶室笑著拆臺道：“師兄肯定沒真醉，否則他每次喝高了都是送人東西，萬萬沒有跟人要東西的習慣。”
　　常遂瞪眼道：“師兄命都不要了，要把刀怎麽了？”
　　然後馬上醉醺醺自顧自念叨道：“劍氣沖天不去想，好歹我常遂能酒氣沖鬥牛。徐鳳年，妳小子不厚道，酒品看人品，哪有眾人皆醉妳獨醒的道理，不行，明兒再找妳喝壹場，今天是我的師弟師妹們拖後腿的緣故……”
　　晉寶室沒好氣道：“行了行了，明天師兄妳能跟武當山賒來酒錢再說。”
　　徐鳳年微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晉寶室點頭歉意道：“見笑了，師兄他們壹般不這樣。”
　　徐鳳年搖頭道：“性情中人，最好打交道，北涼水土也只適合這樣的人。”
　　晉寶室不知為何悄然放緩腳步，轉頭問道：“當真如邊境傳言那般，那北莽董卓在陣前讓棋府劍府樂府分別擺下‘棋盤’、‘劍圓’、和‘坐立’三座大陣？還讓那提兵山百余位昆侖奴操控那威勢等同於仙人壹劍的床弩，甚至連道德宗的符箓大陣‘壹線天’和公主墳的敦煌飛天也都用上了？就只為了阻擋妳繼續破陣前行兩百步？”
　　徐鳳年笑道：“被妳事後這麽壹說，才發現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不過其實當時突陣的時候，也沒覺得如何，何況當時我身後還有吳家劍士數十騎護駕。”
　　晉寶室低聲道：“這樣啊。”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女子輕輕轉身，嗓音輕靈，“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壹觀壹觀都觀盡，悠然自得逍遙遊。”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陷入沈思。
　　暮色來臨，徐鳳年回到茅屋前，收拾殘局，把桌椅凳子都搬回屋內，然後去屋後看了眼菜圃。
　　在屋前蹲了會兒，這才回到屋子，點燃壹盞油燈，隨手揀選了壹本當年從武庫搬來的武學秘籍慢慢翻閱。深夜，徐鳳年放下書，走到屋外。
　　在淡臺平靜那些練氣士眼中，太安城，王氣濃郁。襄樊城，鬼氣森森。江南道，清逸蕭蕭。
　　北涼男兒作不出邊塞詩，北涼女子也從無那閨怨。
　　死則死矣。
　　徐鳳年擡頭望向夜空。
　　壹將功成萬骨枯，徐驍欠給春秋的，我來還就是。徐驍戎馬壹生，身為武將，只能殺人，談不上對錯。但是他在中原殺了多少人，我這個當兒子的，就要救多少人。
　　而我徐鳳年欠三十萬鐵騎和北涼百姓的，我可能這輩子都還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