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魔頭
雪中悍刀行 by 烽火戲諸侯
2018-7-18 14:57
女子如龍,悠悠口吐驪珠。
國士李元嬰曾給世子殿下講述過人生百相,後者只挑了六種去記,真正見識過的只有壹種,共工相,有兩人皆是如此,弟弟徐龍象,再就是青州陸家帶來的家仆,重瞳子陸鬥,黃蠻兒和這位曾經在山熊利爪下救下陸丞燕的重瞳子,都是天生膂力驚人,即便沒有後天習武鍛煉體魄,也能憑借著先天恩賜,扛千斤鼎,生撕虎豹,有如神助。但眼前這位棋劍樂府裏走出的女子,竟然既是道門真人垂涎三尺的天人相,又是密宗歡喜雙修中的夢寐以求的龍妃相,打個比方,這類人就像壹棵活人參在街上逛蕩,豈能不讓人心生歹念。
況且兼具雙相,她除非有黃蠻兒那般的身體,否則根本承受不住,能活蹦亂跳到今天,只能依靠那顆傳言八百年前大秦皇後銜嘴入棺的驪珠,只聽說前朝被盜墓,但未有發現驪珠的消息流傳世間。當徐鳳年看到女子吐珠後眼神渙散,下意識就要將驪珠逼迫回她口中,但已然來不及,死寂無神的雙眸猛然壹變,毫無征兆變作壹赤眸壹紫眸,熠熠生輝,徐鳳年驚悚,應變已經算是迅捷,攔不下龍吐珠,當下左手向下按住春雷刀柄,右手緊貼女子心口發力壹推,試圖打散她體內炸雷的洶湧氣機,這壹瞬間哪裏顧得上手心那壹團鴿肉是軟是硬,至於男女授受不親就更是個笑話,再有絲毫分神,可能自己小命就得莫名其妙交待在這裏。
紋絲不動的徐鳳年額頭滲出汗水,王重樓灌入體內的大黃庭吸納八分,竟然在純粹與這名女子硬碰硬氣海的前提下,仍是完全落於下風!女子雙色眼眸滴溜溜轉動,好似在黃泉路上倒行回陽間的厲鬼,在緩緩適應與陰間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光是有揩油嫌疑的右手被黏住,徐鳳年搭在春雷上的左手壹樣動彈不得,就跟壹座雕塑杵在女子身前,保持著看似親昵溫馨其實兇險萬分的架勢,她雙眸終於有了焦距,直直盯著近在咫尺的徐鳳年面孔,驪珠歡快地繞著女子飛旋,在暮色中帶出壹抹壹抹的流螢光華。
不知道還能否算是棋劍樂府黃寶妝的女子伸出壹根纖細手指,輕輕點在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體內氣機幾乎寸寸砰然炸裂,發出壹串黃豆在鍋中爆開的聲響,可想而知世子殿下的氣機是何等充沛,而受到的疼痛又是何等巨大,千刀萬剮的酷刑肯定要比壹刀腰斬來得恐怖。這段時日鉆研王仙芝的刀譜,尤其是那壹頁講解劍氣滾龍壁的氣機運轉路線,讓逆水行舟的徐鳳年已經很能承受其中足以讓常人暈厥的刺骨顫栗,越是如此,此刻受罪越重。好像是因為有些訝異徐鳳年沒有被彈指殺死,女子僵硬緩慢地歪壹下腦袋,然後低頭望去,看到春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出鞘壹寸,再歸鞘大半,如此不停往復,可謂艱辛地終於出鞘至兩寸半,她的耐心也消耗殆盡,閃電出手,拍在徐鳳年手背,春雷剎那間徹底回鞘,不僅如此,春雷島沖撞刀鞘的余勁,讓這柄短刀在徐鳳年左腰蕩出壹個上翹弧度,緊接著她左手在徐鳳年胸口“輕柔”壹推。
徐鳳年雙腳離地,連人帶刀倒撞向《佛龕記》石碑,厚達三寸的結實石碑不是折斷,被徐鳳年體內的混亂氣機殃及,整座等人高的大碑瞬間砸成無數塊碎石。
徐鳳年立定後不驚不懼不悲不喜,略微壓抑下痛感,勉強調順氣機運行,左手按住春雷,擡頭見她不急於追擊,擡起右手抹去嘴角猩紅鮮血。不知道棋劍樂府如何養出這麽個怪胎的女子,扭了扭脖子,望著徐鳳年,嘴角扯了扯,應該是在譏笑他的不堪壹擊,她伸出壹根手指點了點城墻以外,很善解人意地提醒徐鳳年嘗試壹下逃跑。
於是徐鳳年沒有讓她失望地掠向城頭,腳尖在箭垛墻體上壹點,但卻是在空中轉折,春雷毫無凝滯地出鞘三寸,身體狠狠撞向這名高深莫測的女子。逃?以她的淩厲手段,肯定身體落地時便是喪命時,五步時,春雷即將徹底拔出的關鍵壹瞬,她輕描淡寫地向前踏出壹步,壹只五指纖細如青蔥的玉手往外壹推,讓徐鳳年身體壹滯,恰好在節點上延緩了春雷出鞘的時機,她另壹只手伸出淩空往回縮,徐鳳年如同龍汲水給吸納過去,女子驟然加速快步前行,橫出手臂,轟然揮在徐鳳年胸膛,身體如同壹張被拉弦滿月的弓胎,再度向後倒飛出去,女子繼續前行,看似閑庭信步漫不經心,實則快得讓人眼花,她“慢騰騰”走到身體浮空的徐鳳年身側,壹個肘擊在腰間,徐鳳年的身軀邊墻上砸出壹個坑,單膝跪地,吐出壹大口淤血,青磚地面上壹攤紅色,觸目驚心。
她面無表情勾了勾手指。
徐鳳年默然以春雷鞘尖點地,借力撐起身體,直起腰,渾然忘我,沒了疼痛,沒了雜念,腦海中只有那壹頁劍氣滾龍壁的精髓所在,氣海沸騰。
氣吞雲夢澤,波撼昆侖山。
徐鳳年再不去握春雷,雙手在胸前起手勢,雙腳在地面上擊出兩團塵土。
在這種要人生死存亡的緊張時刻,她肚子發出咕嚕壹聲,輕輕嘆息,幾乎彌漫整座城頭的浩然殺機蕩然無存,她低頭摩挲著肚子,喃喃道:“餓了呢。”
徐鳳年氣機壹松,她的那張臉龐眨眼睛就到了貼到了他眼前,雙手握住徐鳳年雙臂,喜怒無常的她沙啞道:“餓了,我就格外喜歡殺人。把妳手臂撕掉好不好?”
徐鳳年決絕的臉色浮現出壹抹冷血,故作壹松的氣機悉數提起,張嘴壹吸,將那顆驪珠咬在牙縫中,只要她撕斷雙臂,他就可以拼上全部大黃庭將這顆驪珠炸碎。
她問道:“妳真以為我會讓妳心想事成?”
初見面時,是徐鳳年說話,她做啞巴,現在風水輪流轉,顛倒過來,徐鳳年成了啞巴。
她笑了笑,松開徐鳳年雙臂,不見她任何氣機運轉,驪珠便脫離徐鳳年的駕馭,重返她身邊活潑打轉。她躍上城頭,彎腰看著徐鳳年,說道:“算妳運氣好,我曾經與她許諾,吐出驪珠後見到的第壹個人,不殺。”
徐鳳年不笨,知道這名棋劍樂府的女子是雙重人格,他顯然更喜歡跟那個靦腆婉約的她打交道,眼下這個她,應該至少是指玄境界,吐出驪珠,就等於釋放了壹尊天大魔頭,難怪當初她讓自己快逃走。徐鳳年倒不是說貪戀這顆傳說可以讓女子青春常駐的驪珠,至少想著見識壹下天人相與龍妃相的玄奇,不過打死都沒預料到壹顆珠子會惹出這麽大麻煩。跨境殺人,是很解氣,但事實證明徐鳳年目前還做不到。
她玩味道:“答應不殺,不意味著可以活得痛快,不過妳這人還有些小本事,受得住壹彈指。妳其實應該壹開始就拔刀殺人的,也不會如此狼狽,為何猶豫了?憐香惜玉,真蠢。妳練刀,已經到了蓄意的地步,這跟李淳罡到達指玄境以後閉鞘封劍是壹個路數吧,對的,妳方才有李淳罡在西蜀皇宮劍氣滾龍壁的雛形,妳跟這老頭是什麽關系?說來聽聽,要是我開心,教妳幾手不輸兩袖青蛇的好東西。”
徐鳳年多此壹舉地握住春雷。
女子負手而立站在城頭,赤眸紫眸很是滲人,居高臨下微笑道:“呦,看來這老家夥在妳心目中還真有地位,都舍得拼上性命維護?他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就是十六歲入金剛十九歲入指玄,這個跟我差不多嘛,況且他二十四歲才達天象,說起來比我還晚,什麽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好笑好笑。我看也就是妳們離陽王朝沒有真正的高手,哦,王仙芝算壹個。”
始終沒有說話的徐鳳年終於張嘴,早已湧到喉嚨的鮮血吐出,不是他想做啞巴,實在是已經說不出話來,只好朝她做了幾個字的嘴勢。
她伸出壹根手指,驪珠繞指而旋,她笑瞇瞇道:“哦,妳是說去妳娘的。”
她說完以後,徐鳳年兩袖獵獵作響,重新閉嘴後,唇角溢出鮮血卻是更濃。
她撇了撇嘴,冷笑道:“也就是妳不知道我是誰,否則哪來這麽多狗屁骨氣。”
她跳下城頭,伸了個懶腰,握住驪珠,輕柔摩擦臉頰,戀戀不舍嘆氣道:“回了。”
驪珠重新入嘴,雙眸光華逐漸淡去,歸於暗淡。懸掛綠腰劍的女子壹臉茫然站在那裏,好不容易才看到壹屁股跌坐在地上的徐鳳年,眼眶濕潤地小跑到世子殿下身前,緊閉嘴唇,拿手指在空中比劃,仍是不敢有絲毫懈怠的徐鳳年看懂了,她是在說:“別殺我。對不起,我如果張嘴或者死了,她就會出來殺很多人。”
徐鳳年暗自慶幸沒有在她回魂的時候痛下殺手,她那壹番故意激怒自己的言語果然是預謀的,恐怕更是存心主動給自己殺死另外壹個她的機會,這個手段駭人的女魔頭,心機也不淺啊。眼前這個相對來說普通的棋劍樂府女劍士,無非是與自己壹樣臨近金剛境,論起貼身搏殺,徐鳳年有九成把握將其斬殺,要不然那時也不可能壹瞬間就制住口銜驪珠並未瘋魔的她,分明是個沒有江湖閱歷與廝殺經驗的雛鳥,頂尖宗門的嫡系親傳大多如此,按部就班的在武道上飛躍晉升,看似壹騎絕塵,壹旦遇上在江湖摸爬滾打過來的同境武夫,只有壹個死字,而且以她這種百年難遇的情況,棋劍樂府沒有拿鐵鏈把她當做兇獸鎖起來已經足夠寬宏大量了。
徐鳳年壹邊吐血壹邊苦笑,要有多悲涼就有多悲涼,讓那個從小就在棋劍樂府長大而涉世未深的黃寶妝無限愧疚,以至於完全忘了這場災禍是這名佩刀男子自討苦吃,兩個鮮明的極端,壹個她,上壹次現世,惹下了駭人聽聞的滔天大禍,壹個她,只會埋頭練劍,只會在棋劍樂府板著冷臉這麽個最笨的法子,去應對所有人,師父說什麽便是什麽,師父逝世以後,便是瞎子壹般茫然失措,只敢躲起來偷偷哭。
這個她,此時此刻,忘了矜持和羞澀,顫抖著伸手去幫這名陌生男子擦去鮮血,但如何都擦不幹凈,徐鳳年輕輕擡手擋去她得幫倒忙,壹臉無奈道:“沒事,吐著吐著習慣就好,死不掉的。”
徐鳳年好奇道:“她是誰?”
黃寶妝抽泣著沈默下來。
徐鳳年也不追問,在離陽王朝魔道式微得厲害,尤其是當年六大魔頭上金頂,被齊玄幀壹人殺盡,徐驍馬踏江湖後,壹些個幫派名字稍微有魔教嫌疑的都忙不叠更名,夾起尾巴做人,但北莽皇朝大大不同,北莽王庭除了扶持那些個少數幾大宗門去壟斷江湖,對於所謂的魔道派別,壹直不予理睬,以至於那些個公然食人心肝的、采陰補陽的大邪派,壹樣能夠風生水起,北莽王庭壹直遵循江湖事江湖人自己拿雙手去解決的宗旨,這次北莽點評武榜,除了天下十人,還列出了十位魔道巨擘,隨便拎出壹個,在離陽王朝被江湖傳首十次都不夠,其中高居榜首的洛陽,只憑雙手便轉戰東錦寶瓶橘子龍腰四大州,最後更是堂而皇之殺到帝城,見人便殺,這還不夠,直到趕至皇城門口的軍神拓跋菩薩親自出手,才擋下這位壹身紫袍魔頭的腳步。
北莽女帝就在城頭觀戰,始終耐著性子沒有調動拱衛皇城的六千錦甲,而是說了壹句:“用六千甲士殺壹個洛陽,寡人的巍巍北莽豈不是少了壹萬二千好兒郎?”
這樣的江湖,這樣的北莽,是應該親眼去看壹看。
“鳳年,妳有沒有想過,北涼三十萬鐵騎,要擔心被背後捅刀子,到底能否擋得住北莽壹個皇朝的正面南下?”
那壹晚徹夜密談,臨近尾聲,徐驍問了這麽壹個問題。
徐鳳年後移了壹下,靠著墻壁,總算止住鮮血湧出的勢頭,擡臂拿袖子隨意擦了擦嘴,苦笑道:“當時壹個沖動,對姑娘有所不敬,見諒個。”
黃寶妝搖了搖頭,指了指徐鳳年的臉,繼續比劃手勢,“妳的面具破了。”
先前在雁回關墻根下蹲著換上壹張舒羞精心制造的易容面具,與那個她壹戰後,已經破碎七八分,徐鳳年仔細壹點壹點撕去,在她幫著指指點點下,逐漸露出本來的面容,略顯蒼白。
徐鳳年伸出壹只手,她以為他要自己攙扶,也伸出手,壹下子被他拉入懷中。
手足無措的黃寶妝嬌軀僵硬。
徐鳳年輕聲笑道:“知道妳想說什麽,妳不喜歡我。我也沒說喜歡妳啊,不過就是吐了這麽多血,好歹把老本掙回來,虧本買賣,我不做的。”
筋疲力盡的世子殿下閉上眼睛。
記得徐驍說過,年輕時候第壹次遇到媳婦,就被打了個半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