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龍擡頭，開天眼

　　黃青大半劍，十六觀生佛。
　　定風波全部歸鞘，黃青反手握劍。
　　被劍鞘尾端擊中胸口的少年，出現壹個鮮血淋漓的窟窿，雖未露出白骨，但早已被透體劍氣傷及心肺。
　　饒是氣機綿長如江河的黃青在使出這壹招後，也需要以數次吐納來安撫體內瘋狂絮亂的氣機。武道招式皆是講求竅穴洞開的壹氣呵成，追求意氣所指壹往無前的境界，但黃青這十六觀則極其詭異，壹氣生成後，卻硬生生在十六大竅穴處“關起大門”，讓那壹股氣機洪流接連十六次撞擊大堤，借此成就聲勢。十六觀，壹觀壹頓，契合佛經上所載的壹步壹蓮。
　　雖然壹劍功成，不過黃青心底還是有些美中不足的遺憾，據傳北涼王不遺余力幫徐龍象這個弟弟重現了壹具符將紅甲，黃青更希望與自己對敵的少年穿上那具號稱固若城池的甲胄。
　　冷不丁，以心如止水著稱於北莽的黃青很不合時宜地笑了，因為眼前壹幕，讓他倍覺荒誕。
　　那少年低頭看了眼胸口，然後擡起頭盯住黃青，張了張嘴，只見壹股青色流華縈繞齒間，那是黃青先前種於少年心肺間的駁雜劍氣，少年非但沒有就此順勢吐出減輕傷勢，反而咽回劍氣，“沒吃飽，還有嗎？”
　　黃青握緊手中名劍，微笑道：“別的沒有，劍氣有的是。”
　　眼眸泛著金色的徐龍象轉頭回望壹眼，不知是看青蒼還是那涼州。
　　少年回頭後扭了扭脖子，全身上下所有關節發出壹連串黃豆炸裂的刺耳聲響，舉起雙拳，然後壹腳轟然踏下！
　　暗中急劇蓄勢的黃青瞇起眼，只見壹條條凝聚如虹的氣機不斷從少年身上湧出，碎裂，破散。
　　在劍道上登高望遠可謂只差鄧太阿壹步的黃青都感到匪夷所思。
　　自行散氣？
　　少年原本已經在指玄門檻徘徊的不俗境界，壹路墜回金剛境！
　　龍虎山老天師趙希摶曾經傳授這個徒弟大夢春秋，這在天師府不是什麽秘密，那些羽衣卿相世家的黃紫貴人都誤以為那是老家夥昏了頭去虎作倀，是在幫助徐人屠的小兒子在武道修行上更進壹步。事實上趙希摶出於私心為愛徒徐龍象著想不假，但大夢春秋的真正意義，恐怕天下人打破腦袋都猜想不到，不是增益徐龍象的實力，而是道門的鎮壓厭勝之法！
　　世間匹夫懷璧死，但那不過是死於人妒，趙希摶若是不用心良苦為徒弟造匣藏璧，那徐龍象可就是遭天妒了！
　　徐鳳年為徐龍象鍛造符甲，何嘗不是如此？
　　之前少年在黃青氣勢磅礴的壹局劍中，看似是窮途末路的困獸猶鬥。
　　其實符甲裹身和大夢春秋孕育出的道門氣機，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困獸！
　　黃青如臨大敵，低頭看了眼定風波。
　　終於可以遞出完整壹劍了。
　　徐龍象同樣低著頭，憨傻笑著。
　　哥，我要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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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小雪壹場。
　　徽山日復壹日的人頭攢動，別說小雪，便是大雪紛飛，都無需軒轅家族如何掃雪，道路上早給人踩踏幹凈了。那些比肩接踵的遊客都是奔著瞻仰大雪坪缺月樓去的，牯牛降肯定沒資格走入，但遠遠看壹眼也就能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回去後都能跟鄉裏鄉親的江湖朋友好生吹噓壹番了。隨便看到個穿紫衣的女子，就敢吹牛皮說自己見著那位女子武林盟主了，但現如今哪位女俠行走江湖在行囊裏沒有壹套紫衣？否則出門哪裏有臉皮自稱仙子？前段時間武林大會隆重召開，共襄盛事，眾人拾柴火焰高，讓徽山紫衣的聲望百尺竿頭更進壹步，尤其是連北涼聽潮閣都千裏迢迢送來那麽多箱子的武學秘笈，無疑是等於當今天下第壹人都承認了軒轅青鋒的盟主位置，誰還敢說三道四？何況那女子氣概何其豪邁，大肆贈送大雪坪舊有秘笈如分發幾顆銅錢，許多老成持重的江湖名宿那壹張張老臉上都笑開了花。
　　徽山的熱鬧，襯托得龍虎山愈發冷清。
　　加上遠方那座武當山的香火漸盛，以及姓吳的青城王分去天師府掌管北地道教事務的權利，龍虎山若不是還有壹位白蓮先生勉強支撐著臺面，這個冬天，真是怎壹個冷字了得。天不寒，可心冷啊。
　　好在這壹切，對於龍虎山山腳小道觀內那個喜歡清凈的老道士來說，反而是壹樁好事。
　　姓趙的老道士壹直是個不可理喻的怪人，出身天師府嫡系，才華橫溢，能與齊玄幀論道，能與李淳罡比劍，能與軒轅大磐比氣力，天賦分明比那位已經飛升的龍虎山掌教趙希翼還要高出壹籌，但當時為了不當那殊榮無雙的羽衣卿相，楞是逃下山去隱姓埋名浪跡江湖了，這壹走就是很多年。返山後也不住在天師府，就在山腳破敗道觀混吃等死，前幾年更是冒天下大不韙受了人屠的小兒子做徒弟，若非當時龍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仍然不可撼動，朝野上下的口水都能淹死這腦子拎不清的老道人。
　　趙希摶在總算好不容易修繕過的寺觀內外逛蕩，去青龍溪邊發了會兒呆，似乎記起什麽，跑去彎腰系緊了些那張竹筏的繩索，然後蹲著看溪水，很是蕭索吶。起身後抖了抖袍子，回到寺觀，又去那小子住的屋子床邊坐了會兒，坐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該幹什麽，實在是無事可做，就又去那口井邊坐著，曾經騙那徒弟這口井通向北涼，跟他家是連著的，結果這癡兒每逢有山楂可摘，就會撅起屁股往井口裏丟，自己也不舍得吃，算是都送給他那個哥哥了。他這個當師父的想偷幾顆騙幾顆嘗嘗，那都絕對不行的。
　　趙希摶坐在井邊，怔怔出神。
　　老人當然不喜歡那個差點馬踏龍虎山的人屠，但這不耽誤老道士打心眼喜歡人屠的兩個兒子。
　　徒弟黃蠻兒不去說，就跟他晚年得子差不多，不是兒子勝似兒子。
　　對那個世子殿下印象壹直不壞，第壹次去北涼王府，跟那只滿身心眼的小狐貍鬥法，很有意思，但那也是不討厭，真正喜歡起來，還是後來年輕世子來龍虎山，面對自己那鄭重其事的壹揖。
　　這個世道，門閥林立，真的不缺世家千金子，而越是壹帆風順的天之驕子，越難知曉去愧疚和感激，從不願說對不起和感謝這五個字，比起隨手壹擲千金，前者艱辛了無數。山上天師府那些晚輩，不正是如此嗎？依仗著父輩掙來的高度，自幼活在山上，哪裏知道山下討生活的不易。殊不知所有的高位，甚至包括那張龍椅，每壹位開創家業的先祖，無壹例外都是泥腿子啊。
　　老道士嘆息壹聲，突然之間，老人眼皮子不停輕抖起來，心口更是劇烈壹顫！
　　老人臉色大變，迅速掐指，臉色越來越蒼白，猛然起身，又頹然坐回。
　　自欺欺人的趙希摶對著井口怒吼道：“徐鳳年，妳要是這次護不住黃蠻兒，貧道這輩子還能活幾天，就在妳家門口罵街幾天！”
　　老道士罵著罵著，莫名其妙笑了起來。
　　笑聲中，有些壹生不曾登頂有負祖輩期望的悲愴，更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豁達灑脫。
　　趙希摶緩緩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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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朝西京那棟擺有壹口有蛟龍蟄眠大缸的隱蔽小樓，樓內那些見慣天底下最奇異怪事的隱士，盡嘩然。
　　很快老婦人和北莽帝師就被驚動第壹時間趕到小樓。
　　老嫗視線中，缸內象征北涼版圖的方位，平整如鏡的水面，如同被利器割裂出了壹條經久不散的“水溝”。
　　老嫗經過初期的震驚，然後嘴角泛起冷笑，“壹只鉤，釣起兩條魚嗎？”
　　老嫗盯著水面，輕聲問道：“除了劍氣近和銅人師祖，還能不能調些高手過去？武力稍遜壹籌的，也可以。”
　　太平令搖頭惋惜道：“不可能，距離最近的洪敬巖也來不及。至於實力差上壹截的，就算去十幾二十個也沒用，何況南朝邊境也抽調不出，大多都已經在南院大王身邊了。”
　　老嫗問道：“會不會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可能？”
　　太平令淡然道：“銅人徹底攔住徐鳳年，很難。但是拖延他的腳步，給黃青贏得那迫使徐龍象遭受天譴的時間，應該不難。南朝所有練氣士都已準備就緒，屆時會添壹把火。”
　　老嫗點了點頭。
　　這就足矣。
　　老嫗猛然後退壹步，但很快踏回那壹步。
　　缸中，有壹物破開水面。
　　龍擡頭！
　　它死死盯住那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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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見江南又見雪。
　　壹名老道人開始登山，走向天師府。
　　老人從箱底找出那太多太多年不曾穿過的壹襲黃紫道袍，還梳理幹凈了頭發胡須，惹來無數天師府晚輩如同白日見鬼壹般的眼神。
　　老道人走向祖師堂，對墻上懸掛的所有祖師爺畫像，壹幅壹幅壹位壹位拜過去。
　　走出祖師堂後，這位龍虎山碩果僅存的希字輩老真人來到山頂。
　　風雪中，老人盤腿而坐，輕聲笑道：“都說沙場有刀，不怕死於馬背。江湖有酒，不怕死於酩酊。貧道從來不敢殺人，連那酒也總喝不盡興，壹生從沒有活得豪氣，最後走這壹遭……”
　　老道人仿佛在與天地言語，大聲道：“且盡興！”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雙眼。
　　然後這位黃紫老真人顫顫巍巍擡起那鮮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劃出壹抹印痕。
　　如開天眼。
　　老人雙臂垂下，輕輕擱在膝蓋上，各掐壹訣，安詳道：“黃蠻兒，為師本事就這麽點，學不來開天門，連開天眼也是這般勉強。”
　　“若是仍然無法為妳擋下天劫，莫怪師父啊。”
　　世人羨長生，道人修清凈。
　　老人在生前最後壹刻，記起了前幾年山腳道觀裏自己徒弟的打鼾聲。
　　壹點都不清凈啊，可卻是讓老人最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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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符元年的冬末。
　　天師府池中那朵位於最高處的紫金蓮，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