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章

　　徐鳳年瞥了眼體內氣機迅猛流轉的年輕人，江湖上有個好師父的“高二代”多如牛毛，如韋弘極這般卻也算鳳毛麟角，打趣道：“怎麽，要拿師父的名頭壓人？”
　　韋弘極眼神真誠，搖頭道：“不敢，也不願。”
　　徐鳳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壹位少俠既沒有韋弘極這份眼力，也沒有韋弘極的耐心，大踏步向前，笑聲豪邁，“韋兄，這等暴戾之徒，交由我來對付，就當為江湖除害了。”
　　韋弘極搖搖頭，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山巔起清風。
　　眾人齊齊轉頭望去，有兩人負劍聯袂登山走到觀南臺上，俱是風采絕倫的風流人物。
　　其中壹人手裏拎著那個可憐孩子，高高提起，瞪眼道：“亂扔東西也得有個度，誰丟的，站出來，我保證只打得妳半死！”
　　徐鳳年用手指了指韋弘極，後者還來不及解釋什麽，也根本來不及解釋壹二。
　　劍氣已至！
　　下壹刻，距離韋弘極心口處僅壹寸，懸停的劍尖輕吐青芒，瞬間撕裂衣襟。
　　身處鬼門關邊緣的韋弘極紋絲不動，這壹次只有不敢了。
　　那名比之韋弘極還要皮囊更佳的年輕劍客緩緩收回劍，擡臂放入背後劍鞘，皺眉道：“不堪壹擊，無趣無趣。”
　　還不忘伸手繞至頭後拍了拍劍柄，小聲笑道：“對不住了，娘子，下次壹定替妳找個湊合的對手。”
　　壹招落敗的韋弘極額頭冷汗直流，臉色鐵青。
　　兩名不速之客都負劍而非佩劍，出劍之人面如冠玉，英氣勃勃，典型的北地男兒，身材高大，氣勢雄偉。只是他身邊那位斜背劍鞘的同齡侍女，雖然身材修長不輸男兒，卻尤為嫵媚動人。
　　僅憑他倆的賣相，闖蕩江湖就已經成功了大半。
　　不知何時總算雙腳踩在地面上的孩子，猛然回過神後，晃晃悠悠跑到姐姐身邊嚎啕大哭，她蹲下身抱住他，柔聲安慰。
　　出劍男子轉身笑問道：“清源，此處觀景悟劍如何？”
　　那名眉眼天然多情的女子舉目遠眺，大好河山盡收眼底，她便點了點頭。
　　僅出壹劍就將韋弘極打入塵土的年輕劍客如釋重負，“總算沒白走這壹遭。”
　　韋弘極在聽到“清源”二字後，滿腹憋屈頓掃壹空，驚喜道：“妳們是吳家劍冢當代劍冠吳霧山，和劍侍清源？！”
　　男子挑了壹下眉頭，“妳認識我們？”
　　韋弘極擦了擦額頭汗水，坦然笑道：“兩位劍子大名，在下如雷貫耳。”
　　吳霧山譏笑道：“什麽子什麽家的，那是讀書人的說頭，俗不可耐。”
　　名叫清源的劍冢劍侍沒有理睬任何人，徑直走到觀南臺南邊崖畔，盤膝而坐，摘下劍鞘擱放在雙腿上，雙手疊放腹部，留給所有人壹個奇怪背影。
　　吳霧山跟隨自己的劍侍向前走去，然後轉頭滿臉嫌棄道：“妳們可以滾了，別耽誤我家清源悟劍。”
　　韋弘極欲言又止，最後只剩下苦笑。
　　技不如人，當受此辱。
　　韋弘極比起中原神拳馮宗喜的高徒竇長風之流，雖說同樣是十大公子之壹，其實無論胸襟修為，都要超出許多，否則東越劍池當代宗主李白懿和幽燕山莊少莊主張春霖，還有快雪山莊的尉遲讀泉，也都不會與之相識相交。
　　韋弘極也沒有如何憤懣那人的禍水東引，反而向他抱拳辭行。
　　那個遼東扶風馬氏女子也知道輕重利害，當下整座江湖向朝廷官府伏低做小不假，可是有壹小撮人，依舊能夠傲廟堂視輕王侯，不湊巧，不遠處那兩位出自“壹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子弟，就在此列。所以她沒有不依不饒地興師問罪，甚至在看到弟弟安然無恙後，也失去了對那對古怪主仆的問責心思。
　　須知吳家劍冢的上代劍侍，那可是名副其實的女子劍仙，真正屈指可數的武評大宗師。
　　新壹代劍冠吳霧山和劍侍清源的劍走中原，所向披靡，無人膽敢攖其鋒芒，壹路走到這地肺山，自然不是兩人當真縱橫北方劍林全無敵手，劍池李白懿雖說江湖地位和輩分極高，劍術也相當不俗，但身為東越劍池的宗主，李白懿的修為實在遠遜上壹輩的柴青山和宋念卿，只不過劍池暫時青黃不接，雖然宋庭鷺和單餌衣都是罕見的劍道天才，但終究年歲尚淺，不足以承擔起壹宗之主的重擔。在柴青山戰死於拒北城那場蕩氣回腸的戰役之後，徹底失去了主心骨，昔年在江湖上如日中天的東越劍池難免壹蹶不振，其中艱辛困苦，恐怕只有年輕宗主李白懿自己知曉。反觀吳家劍冢，不提躋身武評前列的劍侍翠花，吳六鼎尚在，而且在從西北邊陲返回劍冢後便開始了傳說中的閉生劍關，相信只要破關而出，那就是壹家同時出現兩位武評大宗師的煌煌氣象。而且當年離開劍冢跟隨那位藩王壹起廝殺於北涼關外的那百騎百劍，先後兩撥人匯聚於中原，以竺煌和納蘭懷瑜兩人作為領袖，創立了生氣樓，宗門人數不破百，就已經成功躋身二十大幫派之壹，是壹股舉足輕重的江湖勢力，生氣樓的蒸蒸日上，無形中為本源出處的吳家劍冢助漲了聲勢。
　　吳霧山突然轉頭，望向那兩個逗留不去的主仆二人，原本緩緩流淌的滿身劍意殺氣，驟然如清泉遇石而激蕩，“還不走？我可不想臟了我的驪珠劍。”
　　相傳吳家劍冢藏劍三十萬，堆積成山，“劍山三十萬，驪珠最可人”的名劍驪珠嗎，高居名劍第七！
　　要知道在這把驪珠之前，只有老劍神李淳罡的佩劍木馬牛，鄧太阿曾經用以殺退無數仙人的太阿，西楚女帝姜姒劍匣裏的大涼龍雀，劍侍翠花背負的素王，以及那柄至今仍然不曾認主的胸臆，以及排在第六的巨骼。
　　徐鳳年嘆了口氣，跟徐寶藻說了句走吧，轉身離去。
　　少女猶然憤懣不已，“妳又不是打不過他！”
　　徐鳳年笑道：“這兩位可比什麽四方聖人的笳鼓臺樂聖更厲害，妳說我怕不怕？”
　　徐寶藻悻悻然，冷哼壹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俏皮模樣。
　　徐鳳年沒有帶著她原路返回，而是沿著山脊羊腸小道向北而行，徐寶藻忍不住問道：“接下來做什麽？”
　　徐鳳年笑道：“去見壹見妳仰慕已經的兩人，記得到時候矜持壹些，別壹見面就餓虎撲羊。”
　　徐寶藻壹頭霧水，“胡說八道什麽呢？！”
　　她很快醒悟過來，眼神狐疑道：“妳真能帶我去見年輕掌教和白蓮先生？”
　　徐鳳年泄露天機道：“還多了壹個齊仙俠。”
　　徐寶藻將信將疑道：“妳怎麽知道？”
　　徐鳳年笑瞇瞇道：“妳猜？”
　　徐寶藻翻了個白眼，突然問道：“妳覺得那位劍冢劍侍長得好看嗎？”
　　徐鳳年臉色古怪轉頭道：“妳喜歡那位趾高氣昂的扶風馬氏女子？對她壹見鐘情了？”
　　徐寶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火冒三丈，“妳到底在說什麽！”
　　徐鳳年微笑道：“這就對了啊，妳難道沒有看出那個清源是個男人？”
　　徐寶藻呆若木雞，只覺得匪夷所思，跟上徐鳳年的腳步後，又問道：“那如果他是女子呢，妳喜歡不喜歡？”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美人尤物再稀罕，也不耽誤壹次次胭脂評新鮮出爐，如果世間長得好看的女子都要喜歡壹遍，妳得多累？”
　　徐寶藻滿臉不屑道：“依照妳的德性，那名劍冢劍侍若是女兒身，妳保準不會那麽早離開觀南臺，肯定要跟那個叫吳霧山的家夥大戰三百回合，每次出手的招數也是怎麽花哨華麗怎麽來！”
　　徐鳳年揉了揉下巴，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徐寶藻壹臉果然被我說中戳穿真相的氣憤表情，“妳跟方才山頂那些登徒子有什麽兩樣？！”
　　徐鳳年哈哈笑道：“我終歸定力要好些。”
　　徐寶藻罵道：“臭流氓，下流胚，浪蕩子，花心漢……”
　　徐鳳年伸出手指輕彈她的發髻，促狹道：“打翻了醋壇子，整座地肺山都聞得著。”
　　徐寶藻愕然，然後譏諷道：“我就算瞎了眼喜歡上那些江湖無賴，也不會豬油蒙心地喜歡妳這種人。”
　　徐鳳年連連點頭，“那我回頭就去寺廟道觀多燒香，謝菩薩神仙保佑，讓我逃過壹劫。”
　　跟他並肩而行的徐寶藻張牙舞爪，尖聲喊道：“姓徐的！我要跟妳同歸於盡！”
　　徐鳳年懶洋洋橫出壹條胳膊，按在她的腦袋上不讓她近身，火上澆油道：“就算姑娘妳想殉情，總得問過我答應不答應吧？”
　　少女突然悲從中來，滿腔苦悶發泄不得，停步不前，淚流不止，哽咽道：“離開家後，妳們都欺負我……”
　　徐鳳年也停步，輕聲道：“相信我，人不自欺，天地難欺。”
　　少女淚眼朦朧，可憐兮兮，大概是只顧著傷心了，可能根本連徐鳳年說了什麽都沒聽進去。
　　徐鳳年有些無奈，只得轉移話題，“捎妳壹程？”
　　徐寶藻眨了眨眼睛。
　　徐鳳年抓住她的肩頭，禦風而去。
　　也虧得是徐寶藻不知江湖深淺，要知道武道宗師壹掠遠遁不難，就像道教神通裏的縮地成寸，但想要做到無聲無息，是何其不易，更別談帶著個拖油瓶，這顯然已經是天象境界的修為了。
　　畢竟有些事情，書本上不曾有。
　　讀書人向往廟堂之高，讀書人無奈只得求其次的江湖之遠，與呂祖、高樹露、李淳罡、王仙芝和軒轅青鋒這些人的江湖，是不壹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