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驟然富貴

　　任山雨跌落街上，徐鳳年沒有馬上現身，心中默念到十六，仍是沒有誰出面，從徐鳳年這裏俯視，可以清晰看到任山雨掙紮了幾下，別說站起身，就是坐起都是奢望，就在徐鳳年準備動作的事情，柴扉院終於有人掠出繡樓，抱起任山雨消失在巷弄，是既非鷹士也非遊隼的洪書文。徐鳳年臉上布滿陰霾，神出鬼沒的徐偃兵站回窗口，對徐鳳年點了點頭，示意柴扉院已經處理幹凈。
　　徐鳳年轉過頭，神情恢復平常，跟草稕問過了王雲舒家族府邸的詳細方位，然後跟雪衣要了那架為飛劍所斫的破琴，腋下夾起那只兼具鐘磬之音的插花膽瓶，跟草稕和雪衣也沒有太多言語，讓她們不用相送，僅是壹笑而過，就已經讓兩位青樓女子受寵若驚。往常八面玲瓏的桃腮樓小掌班不敢畫蛇添足，略顯束手束腳站在廊道目送兩人在拐角處消失，她註意到那頭發灰白公子哥的側臉，棱角分明，不知是否錯覺，那個應該年紀不大的男子有種能讓黃楠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魄。草稕等他離去，斜靠門廊，轉頭瞧見雪衣明明想多看壹眼卻含羞的神態，草稕忍不住笑了她壹眼，朝雪衣指了指窗口，後者壹楞，隨即恍然，趕緊提起裙角匆匆往窗口小跑而去。
　　草稕沒有多此壹舉，望著雪衣的背影，娘親總是嫌棄這名清倌兒沒有女人味，學不來勾搭男子的手段，當下可不就出來了嗎？草稕收回思緒，她開始尋思那陵州公子的這次露面，對於壹直被柴扉院按下壹頭的桃腮樓是否會有轉機，至於壹架破琴和壹只不知真品贗品的花瓶，都是無關緊要的小物件，只要那人願意，便是桃腮樓雪衣這樣的女子，只要有，桃腮樓就可以送。
　　樓外，徐鳳年坐上馬車，徐偃兵駕車前往本郡王功曹的宅子，王熙樺是水經王氏的當代家主，隨著鬥了半輩子的死敵李功德榮升正二品北涼道經略使，龍頤王氏“龍擡頭”，驕橫跋扈，壹直與龍頤交好的紫金王氏也忍無可忍，水經王氏趁機拉攏，再加上壹個靈素王氏，同姓三族隱隱聯手與龍頤抗衡，以事功學問都很有分量的王熙樺為首，如此壹來，王熙樺的日子並沒有外人想象中那麽困苦難堪。
　　王家宅子近年壹直車水馬龍，哪怕是壹些新近進入北涼的外地士子，也紛紛慕名而來，向這位訓詁大家請教學問，不過壹駕馬車深夜造訪，還是不常見，別看王雲舒在黃楠郡惡名昭彰，給人家教不嚴的認知，但是王宅門房這類隱性權力不差七八品官的人物，待人接物只要稍有不慎，輕則被嚴厲訓斥，重則被驅逐出府，因此見到壹名面孔陌生的公子哥走下馬車，門房趕忙從側門走出，走下臺階，詢問事宜，只是讓門房詫異的是這位年輕人，與那些恨不得儀門大開隆重相迎的世家子截然不同，竟說是在門口等人即可，門房頓時心中了然，八成是找大公子來的，在黃楠郡惹了事，找誰都不如找自家大公子來得有效，大公子在黃楠郡手眼通天，要不前些時候靈素王氏壹位長輩金屋藏嬌，被悍婦堵在門口，醜態畢露，還是大公子出面才擺平，這種事情，太守大人也管不了。
　　既然不是來找老爺切磋，多半是不成材的紈絝子弟了，門房無形中也就低看幾眼，恰好省掉壹些客套寒暄，走回側門那邊，回頭看了壹眼，看到那年輕人蹲在石獅子旁的臺階上，門房忍不住心想這位公子想必是遇上了過不去的門檻，否則不至於在此用最笨的守株待兔的法子苦等大公子，大冬天，哪家公子哥不是在享受醇酒美人。門房多瞥了幾眼那個站在臺階下的魁梧男子，惋惜這麽個氣宇不凡的扈從，遇人不淑，跟錯了主子啊。
　　徐偃兵猶豫了壹下，蹲在比徐鳳年低壹級的臺階上，旁人眼中自是僭越之舉。天寒地凍，徐鳳年雙手插袖，輕聲笑道：“連累徐叔叔了，本來倒是可以自報家門，然後去跟王功曹討要幾杯熱茶暖胃。不過既然做戲，就要做足了，否則明早就得走，水經王氏體會不到我這個陵州將軍的誠意啊。”
　　徐偃兵擡頭看了眼天色，“需要來場大雪？似乎誠意更足。”
　　徐鳳年訝異道：“這也行？”
　　徐偃兵微笑道：“年輕時候走南闖北，運氣不錯，遇上些不世出的高人，學了許多旁門左道，如今境界足夠，要壹場隆冬風雪，想必老天爺也是會給這個面子的。”
　　徐鳳年好奇問道：“柳蒿師有沒有這道行？”
　　徐偃兵想了想，平靜說道：“那老賊估計不行，也不是說我就壹定比柳蒿師境界更高，這大概是那個做學問術業有專攻的道理，我當年去過南海，殺了壹撥練氣士，得了幾本秘籍。不過論起比較殺人，兩個柳蒿師也不濟事。這些年，我聽說單說殺人手段，鄧太阿天下第壹。壹直想與那位桃花劍神切磋切磋。”
　　徐鳳年笑問道：“李淳罡三十歲之前就已經躋身天象境，還有鄧太阿，以及徐叔叔，妳們好像都是在武道上壹帆風順，堪稱勢如破竹，怎麽做到的？”
　　徐偃兵很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最後給了徐鳳年壹個啼笑皆非的答案，“隨遇而安。”
　　似乎覺得徐鳳年的表情好笑，徐偃兵又說了壹句跟時下天氣很應景的言語，“其實徐偃兵壹直覺得能有今日成就，是靠這張年輕時候不輸給殿下的英俊臉龐。”
　　徐鳳年捧腹大笑，止住笑後無奈道：“徐叔叔妳跟袁二哥肯定能說到壹塊去。”
　　徐偃兵淡然笑道：“那個榆木疙瘩的馬上槍槊確是我教的。”
　　徐鳳年無言以對。
　　徐偃兵突然問道：“殿下還不知道袁左宗二十壹歲開始練習刀法？只是當年輸給顧劍棠壹場，就不再在世人眼前展露刀法了。當初離陽軍伍高手排行，北涼有陳芝豹和袁左宗占據二三，如今顧劍堂若是還只有那壹招鮮的‘方寸雷’，恐怕他就得乖乖墊底了。不過顧劍堂此人老謀深算，這麽多年過去，應該不至於止步不前。殿下，如果妳對武道還有想法，不妨聽徐偃兵壹句，揀選兩名不曾入壹品的小宗師，讓他們心甘情願鬥上壹場，是生死決鬥，是相互砥礪，皆可所以要不入壹品，因為不管是壹品金剛還是壹品指玄，只要見識過了壹品境界的宏大，壹個人的精氣神反而或多或少受到影響。”
　　徐鳳年點頭道：“懂了，這就像經略使李功德，站得高看得遠，知道廟堂傾軋的兇險，做人反而低眉順眼，由不得自己意氣風發。反而是那些在小郡小縣做主官的，在壹畝三分地上稱王稱霸，更為意氣十足。按照徐叔叔的說法，二品小宗師之間纏鬥酣戰，容易打得酣暢淋漓。”
　　徐偃兵點到即止，不再多說什麽。
　　約莫壹個時辰後，馬蹄急促敲擊街面，在清冷冬夜格外刺耳。徐鳳年轉頭望去，壹隊騎士疾馳而來，兩騎並駕齊驅，哪怕在疾速前奔中，兩名騎士仍是可以用輕重恰到好處的嗓音對話，臉色凝重中又有強行克制的驚喜，其中壹騎不披甲胄，正是王雲舒。徐鳳年看到這壹幕，有些自嘲，自汙藏拙的本事，可不是他徐鳳年壹人獨有啊。徐鳳年始終蹲在石獅子陰影中，遮風擋寒，徐偃兵早已站回臺階下。王雲舒壹路策馬狂奔，面帶些許倦意，不過更多是興奮，看到徐偃兵的身影後，神情壹滯，然後壹鞭狠狠揮在馬臀上，幾乎是翻身滾落下馬，正要下跪，徐鳳年擺擺手道：“免了，說說看事情如何了？”
　　王雲舒小跑到臺階下，小心翼翼問道：“進府給殿下細說？”
　　徐鳳年指了指身邊位置，搖頭道：“我這就要回去了，妳說個大概即可。”
　　王功曹的義子焦武夷，讓其余二十幾騎停在稍遠處，下馬後單膝跪地，抱拳沈聲道：“黃楠郡都尉焦武夷參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笑道：“焦都尉起來說話。”
　　王雲舒很狗腿地拾級而上，屁顛屁顛在徐鳳年身邊彎腰蹲下。開始跟世子殿下稟報戰況，他的義兄去了青榮觀，說巧不巧正好在青榮觀外三裏路左右，撞見壹位知客道士和兩位高功道人，說是迎回幾個在其它道觀得到冠巾學成歸來的弟子，原本焦武夷對此也不會太過上心，那幾名中年道人又是黃楠郡第壹大觀貨真價實的真人，說不定還會笑臉相向壹番，只是焦武夷這趟前往青榮觀就是奔著潑天富貴去的，二話不說就要拿下三人，起先三名道士束手就擒，並不反抗，不過當麾下斥候返身稟告有道士鬼祟逃竄，已經有三十輕騎甲士前去追捕，三名道士立即兇相畢露，好在焦武夷分兵給王雲舒壹半人馬後的急速行軍，仍是首中尾三者遙相呼應，除去十余斥候隱蔽刺探，各有六十騎相隔壹裏路，三名道士只見到焦武夷身邊只有五十幾名士卒，便誓死壹搏，不曾想壹炷香過後，下壹波騎士就迅猛殺至，更有斥候暗中傳訊，第三批騎卒並不沖鋒而來，而是下馬撒網圍殺過來，三名青榮觀道人二死壹傷，可惜那兩個冠巾弟子不知所蹤。王雲舒這邊就要雲淡風輕許多，純粹是看熱鬧去了，並且連熱鬧都錯過了，鷹士頭領確認他是世子殿下的“心腹”，才總算沒有冷屁股砸在王雲舒的熱臉上，告知壹二，王雲舒這才知道蓮塘壹百四十三人，不論婦孺老幼，除去四名不在必死名單上的無名小卒，都給殺得死得不能再死，可謂是被徹徹底底滅了滿門，連黃楠郡第壹高手張冊都沒能幸免。王雲舒也就是去順便幫忙收拾殘局，在陵州成名已久的潑猴張冊死得那叫壹個慘，王雲舒閑來無事，就在那具頭顱被割下後釘在壹根粗壯廊柱上的屍體旁邊數數，無頭屍體不計輕傷，重傷就有六處，雙手被齊肩削斷，壹根羽箭貫穿胸口，其余遍地橫陳的屍體，也大多血肉模糊，讓王雲舒把壹天佳肴酒水都給嘔吐得壹幹二凈，到現在還有些頭皮發麻。以前他總覺得自己已經很不把人當人看，到今天才知道壹旦惹上北涼遊隼，人命那才叫壹文不值！
　　徐鳳年安靜聽王雲舒講完，站起身，笑道：“畢竟黃楠郡是妳們的地頭，會更熟悉。還剩下些追剿殘余的收尾事情，如果需要勞煩妳跟焦都尉，我會讓人來府上知會壹聲。”
　　王雲舒樂得不行，焦武夷彎腰抱拳道：“末將職責所在，為殿下辦事，雖死不悔！”
　　徐鳳年走下臺階，王雲舒低聲問道：“殿下真的不下榻寒舍？哪怕喝口熱酒也好啊？”
　　徐鳳年打趣道：“行了，今晚妳馬屁拍得足夠了。王雲舒，妳回家以後，跟王功曹說壹聲，有機會去涼州的話，進府壹敘。”
　　王雲舒誠惶誠恐，“壹定壹定。”
　　徐鳳年轉頭對焦武夷說道：“焦都尉，壹葉知秋，妳治軍頗為嫻熟老道，黃楠郡事了，陵州將軍府還缺個校尉，妳年後就帶著原班人馬壹起過來，我再給妳六百兵馬，總要湊足壹千才像話。”
　　年近四十終於驟然富貴的焦武夷熱淚盈眶，撲通跪下，“焦武夷願為殿下效死！”
　　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馬車。
　　王雲舒要送，背對府門的徐鳳年擺擺手。
　　王雲舒看著馬車遠去，收回視線，輕聲道：“義兄，殿下走遠了。”
　　焦武夷卻雙手始終按在地面上，遲遲不願起身。
　　王雲舒回頭，望了壹眼兩百年前朝廷禦賜“義門王氏”的華美匾額，“義兄，以後可千萬別忘了咱們王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