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不做狐，要做虎

　　金七言剛被選拔為護衛時，第壹次隨侍在王豆香的身側，恰逢有幾個貴人來請見。那等貴人在普通人的面前恍若神靈，可那壹日他見到了神靈俯首，滿臉堆笑……
　　這是壹次洗禮，讓他知曉了王氏強大的實力，以及無處不在的影響力。從此後，他對王氏堪稱是死心塌地。
　　他覺得自己走運了，竟然能成為王氏的護衛。可眼前這個少年卻毫不猶豫的……他發誓楊玄在聽到自己的話後，壹息不到就擡頭婉拒了這個機會，幾乎是不假思索。
　　金七言微微壹怔，黃老二面色微紅，“妳可知曉王氏的威名？”
　　楊玄原先在村裏時，長安於他而言便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人去過縣城，或是有人出過遠門，回來就吹噓長安如何如何。在那些人的口中，他隱隱約約的知曉了壹家五姓。
　　提及壹家五姓，村裏人總是壹臉景仰，大抵便是螞蟻仰望神仙的那種感覺。觸摸不到，恨不能為門下走狗。
　　“我知曉。”楊玄的心中微微壹動，旋即堅定了下來。
　　金七言冷著臉，“妳可想清楚了？”
　　楊玄點頭。
　　金七言心中壹嘆。他本是好意，可這個憨實的少年卻不知這等機緣的難得。他自然不好再勸，否則便落了下乘，於是便給黃老二使個眼色，自己緩緩離開。
　　黃老二壓低嗓門，“這個天下不只是皇帝的，更是壹家五姓的。能進王氏，便和在皇帝的身邊做事壹般尊貴。以後出門都能擡著頭，誰敢欺負妳，只管報王氏的名號……”
　　他覺得這樣的美事換了誰都會趨之若鶩，求之不得，楊玄先前拒絕多半是不知曉王氏護衛的尊貴。
　　所以他沒好氣的冷哼壹聲，等著楊玄幡然悔悟，隨後替他去金七言那裏賠個禮。
　　楊玄心中感激，卻誠懇的道：“多謝，真的不必了。”
　　這個少年傻了！黃老二回頭，正好金七言看過來，他微微搖頭。
　　愚不可及的小子！金七言冷笑，隨即去稟告給王豆香。
　　“隨他。”王豆香淡淡道。他很忙，若非楊玄救了侄女，他大概此生都不會多看此人壹眼。既然不願，那麽便算了。
　　外面，黃老二覺得楊玄放棄了人生的壹條金光大道，氣的肝疼。
　　楊玄就坐在地上，看著那些人生起篝火。
　　他是心動過，知曉進了王氏，幾乎此生就不愁。衣食住行，妻兒老小，壹切都在王氏的庇護下。
　　少年輕聲道：“虎求百獸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為不信，吾為子先行，子隨我後，觀百獸之見我而敢不走乎？’”
　　這是卷軸裏說的壹個故事，很短。
　　他的聲音輕微，但雙眸很亮，“虎以為然，故遂與之行。獸見之皆走。虎不知獸畏已而走也，以為畏狐也。”
　　黃老二在不遠處的帳篷邊上和金七言說話，看了他壹眼，微微搖頭，很是遺憾。
　　少年的腰背筆直，聲音越發的輕微了，但堅定的仿佛連神靈都無法阻攔。
　　“我不做狐，要做虎！”
　　夜晚來臨。
　　天邊隱隱有光，但漸漸被夜幕掩蓋。壹顆顆星宿就像是砂礫壹般，密密麻麻的懸掛在蒼穹之上。
　　“真像是壹條河！”
　　黃老二仰頭看著星河，“我想作詩。”
　　“妳會作詩？”楊玄眼巴巴的等著。
　　黃老二憋了許久，最後起身，“我去拉屎。”
　　楊玄期待的道：“蹲著想更快。”
　　黃老二壹溜煙就跑了。
　　楊玄呆呆坐在那裏看著蒼穹星河，想到了那個家。
　　楊定會如何？多半是惱火。王氏呢？定然會不停的咒罵他，什麽短命兒，什麽賤狗奴……
　　他們的三個兒子，大的兩個要準備成家了，未來也只能以耕種為生；小的壹個頑劣，被寵壞了，以後大抵會是個麻煩。
　　不過有那頭虎在，縣令會答應楊家的壹些請求，想來他們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我不是該恨他們嗎，為何感到欣慰？
　　楊玄突然茫然。
　　楊定夫婦撫養他是因為錢財。每年五百錢，在小河村幾乎就是富豪般的存在。那些年他們因此積攢了許多錢財，足夠花用多年。
　　在楊略消失後的第三個月，楊定夫婦終於變臉了。從此他便成了地裏的苦菜花，藥鋪裏的黃連水……
　　恨嗎？
　　楊玄想到那五年的煎熬，點頭，然後又微微搖頭。
　　他不是濫好人，但終究無法忘卻那些年的撫養，哪怕是看在錢財的份上。但楊定夫婦在那些歲月裏給了他壹個家。
　　“家。”楊玄雙手捂臉搓了搓，再擡頭時，臉上已經帶著那種陽光的笑。
　　“少年人莫要裝深沈！”少年故作灑脫的模樣讓剛回來的黃老二失笑，從後面踹了他壹腳，“趕緊準備睡了。”
　　躺在帳篷裏，周圍黑麻麻的，看不見星光，楊玄依舊有些不自在。他更喜歡星河為被，大地為床，在鳥獸的聲音伴隨中入睡。
　　黃老二躺下了，低聲道：“以後和別人睡壹處，記得要警惕些。也就是我，換個賊人，妳的命還要不要了？”
　　“是。”楊玄應了，把自己的布置往邊上挪了些。
　　壹根線就拉在他的身側，壹頭連著他的手指。他是側臥，右手握著短刀，壹旦被驚動，短刀會毫不猶豫的揮動。
　　楊玄躺好，美滋滋的閉上眼睛。
　　在山林中他曾無數次露宿，那些以為尋到美食的獸類，無壹例外都成了他的獵物。
　　不知過了多久，楊玄只覺得後腦勺發麻，脊背汗毛倒立。
　　黑暗中，他睜開眼睛。
　　黃老二輕微的鼾聲傳來，很穩定。
　　楊玄側耳傾聽。
　　此起彼伏的鼾聲從各個角度傳來，有大有小，有長有短，最長的鼾聲斷斷續續的，仿佛下壹刻就會斷絕呼吸。
　　除此之外，天地間安靜的不像話。
　　楊玄收了線，輕輕拍打了壹下黃老二。
　　“誰？”
　　黃老二猛地蹦起來，不知何時手中多了壹把刀。
　　黑暗裏，那雙眸中全是殺機。
　　楊玄壓低嗓門，“是我。”
　　“何事？”黃老二警惕的退後壹步，旋即失笑。楊玄都救過了小娘子，難道還會想著殺他不成？
　　楊玄靠在帳篷邊上，感受著後腦勺的麻木，以及脊背的寒冷，“我覺著不對勁。”
　　“什麽不對勁？”黃老二側耳傾聽，納悶的道：“沒有異常，妳莫非是做噩夢了？”
　　楊玄輕輕掀開簾布，外面的冷風吹進來，身後的黃老二打個寒顫。
　　“我不做噩夢。”
　　楊玄撒謊了，從十歲開始他就不時做噩夢。在噩夢中，想弄死他的人很多，領頭的便是楊定和王氏。
　　黃老二穿上衣裳跟了出來。
　　“別亂動。”黃老二警告道：“口子那裏有人蹲守，不打招呼過去會被亂箭射死。”
　　楊玄蹲在帳篷外，瞇眼看著前方，右手抓過什麽東西，湊到鼻下嗅嗅。
　　黃老二納悶，“妳抓了什麽？”
　　楊玄搖頭，“我抓到了些令人不安的氣息。”
　　他身體佝僂著，緩緩往前。
　　“小心。”黃老二彎腰跟在後面，“莫要多事。”
　　楊玄沒有回頭，“我不想多事。可從此到長安很遠，我不想啃幹餅子。”
　　所以他必須要保護此行的金主，以便有開水和美食，以及溫暖的帳篷。
　　就為了這個？
　　黃老二撇撇嘴。
　　楊玄仿佛知曉他在想什麽，補充道：“我不會坐視妳被人偷襲弄死。”
　　黃老二覺得很荒謬，“數十護衛，難道還得要靠妳保護？”
　　前方的楊玄微微點頭，黃老二真想壹巴掌拍暈他。
　　楊玄突然不動。
　　他看著前方，蒼穹下，夜風吹拂，黃老二覺得很冷，可看著前方紋絲不動的少年，他忍住了不耐煩，剛想說話，楊玄緩緩舉手……
　　閉嘴！
　　黃老二看懂了這個手勢，咬牙切齒的準備收拾少年。
　　楊玄覺得前方仿佛有壹群妖魔鬼怪蹲在那裏，正張開血盆大口等著啃噬什麽。
　　他取下弓箭，黃老二忍笑低聲道：“妳想射月亮？”
　　楊玄搖頭，輕聲道：“王氏究竟有多少仇家？”
　　他知曉壹家五姓和神靈差不多，但究竟有多厲害卻不知道。
　　黃老二壹怔，“妳看到了什麽？”
　　楊玄單膝跪在地上，往箭矢的頭部綁上了布條，壹股子火油味傳來。
　　“妳想作甚？”
　　黃老二終於變色了，“把二郎君和小娘子吵醒了，妳我都得……”
　　楊玄拿出火折子，低頭吹了吹，把布條湊過去。
　　噗！
　　布條燃燒了起來，楊玄站起來，微微仰頭，沖著前方張弓搭箭。
　　黃老二壓著嗓門怒吼，“住手！”
　　營地被包圍著，但卻留了壹個口子，口子的後面蹲守著五名護衛。他們愕然回首。
　　少年站在營地前方，火光照亮了他的臉。
　　咻！
　　箭矢飛出了營地。
　　隨著箭矢的落下，眾人的目光不禁尾隨。
　　箭矢帶著火光落下，照亮了壹個黑影。
　　黑影蹲在那裏，愕然擡頭。顯然沒想到營地裏竟然有人發現了自己的蹤影。
　　黃老二震驚之極，他不知道楊玄如何知曉有人正在營地外準備突襲，但他知曉壹件事……沒有楊玄，他們今夜的麻煩會很大。
　　黑影的後面，烏壓壓壹片人影站了起來。
　　嗆啷！
　　嗆啷……
　　長刀出鞘的聲音密集的就像是騎兵沖陣時的馬蹄聲。
　　那些黑影微微低頭，首領長刀前指。
　　護衛來不及給楊玄壹個感激零涕的眼神，瘋狂嘶吼起來，聲音淒厲無比。
　　“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