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4章 君臣父子

　　東疆。
　　沈冷坐在海邊的巖石上看著潮起潮落，推算日子，陛下應該已經啟程去太山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幾個月後太山封禪，皇後和太子都會定下來，所以這傻小子嘴角就微微上揚，好像是他得了天大的好處似的。
　　就在這時候陳冉從遠處跑過來，手裏拿著壹封信，壹邊跑壹邊說道：“長安城來的信，走的軍驛，但是沒有署名，不知道是誰，軍驛那邊也不知道，只說是兵部的大人特殊吩咐過，無論如何也要盡快送到。”
　　沈冷嗯了壹聲，心說莫非是賴成？想了想賴成沒必要不署名，賴成那樣壹個謹慎底細的人怎麽可能會匿名寫信，他是大學士，不會被人抓住壹點把柄，所以匿名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不是賴成，但是兵部還特意交代過，那能是誰？
　　把書信拆開看了看然後就驚了壹下。
　　陛下的信。
　　沈冷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的有些緊張，陛下以這種方式給他送壹封信過來顯然另有深意，若是公事，直接下旨不就好了。
　　“心裏還在不舒服？”
　　這是第壹句，沈冷看了之後覺得有些慌。
　　“朕知道，有些事沒有提前和妳解釋是朕不對，可朕想著，朕是皇帝，還是長輩，礙於身份礙於顏面，若主動和妳解釋豈不是顯得朕很沒有面子，朕怎麽可以沒有面子？”
　　沈冷這是第二句，沈冷看完忍不住笑了笑。
　　“朕是壹直等妳主動來問朕，問朕為什麽要打壓妳，問朕為什麽忽然變得冷酷了，問朕怎麽就壹點情面都沒了，朕壹直等著妳來問，每日都會忍不住往窗外看看，想著那個傻小子怎麽還不來？壹直等到妳離京，妳也沒有來也沒問，所以朕還有些生氣。”
　　沈冷深吸壹口氣，心腹之中有些暖意。
　　“朕後來才想明白，因為妳懂事，懂事的孩子總是不去招惹別人煩憂，妳從來都不會耍脾氣，也不會去爭搶，妳也總是會去為別人考慮，所以妳想明白了就想明白了，至於妳是不是吃了虧受了委屈，妳自己覺得不重要，妳不想來問朕，是因為妳覺得那不是為臣之道，妳覺得皇帝說什麽自然就是什麽，妳還覺得妳來人了就是妳不懂事，妳不能不懂事。”
　　“朕壹念至此，心裏便有些疼，於是又扣了妳三年俸祿。”
　　沈冷撲哧壹聲笑出來，心說陛下妳可真疼我。
　　“沈冷，妳知道朕為什麽盼著妳來問問朕嗎？因為朕想和妳多說說話，想讓妳在朕面前委屈壹次，像個孩子壹樣的委屈，朕都已經想好了的，如果妳真的來了，耍脾氣了，發牢騷了，朕就壹定會和妳多說幾句話，壹定會好好勸慰妳，然後再扣妳三年俸祿。”
　　沈冷噗嗤壹聲又笑了，心說陛下妳還能更疼我啊。
　　笑著笑著眼圈就微微發紅，又把這段重新看了壹遍，視線卻挪不開，總是回到這段的開頭壹句，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還是不舍得繼續往下看，這幾句話裏就好像有什麽魔力似的，讓他不能走也不想走，就想來來回回的壹遍壹遍的壹直看。
　　他下意識的讀出來：“如果妳真的來了，耍脾氣了，發牢騷了，那就壹定會和妳多說幾句話，壹定會好好勸慰妳……”
　　沈冷閉上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他是那麽那麽壹個容易滿足的人，那麽那麽容易被感動的人，可是閉上眼睛，眼淚卻流出來的更快了些。
　　陳冉看著，不知道是誰寫的信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所以慌亂起來。
　　“冷子，冷子？”
　　他連著叫了好幾聲，沈冷側頭看向他，笑著搖了搖頭：“沒事沒事，是陛下的信。”
　　陳冉壹驚，然後反應過來：“妳先看，我去把今晚上吃的菜收拾出來，說好了晚上壹起吃火鍋的，我看還得多去買幾壺酒才行，還得加菜，加肉菜！”
　　他轉身跑了，屁顛屁顛的，比孩子還孩子，看起來比沈冷還開心。
　　“哈哈哈哈哈……陛下的信！”
　　遠處陳冉喊了壹聲，笑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沈冷笑著搖頭，心說妳真是個傻冉子。
　　他低下頭繼續往下看，啪嗒壹聲，壹滴淚水落在信紙上，把信紙打濕了壹小片，沈冷連忙緊張起來，下意識的把信紙在身上按了按，試圖用衣服把水吸走。
　　“沈冷，朕壹直想著，妳這樣懂事的孩子，小時候應該受過不少委屈，懂事的孩子也往往得不到獎勵，所以朕壹開始就想獎勵妳，給妳更多，再多，這次朕壓了妳，降職降爵，朕心裏也很不好受，但妳應該相信朕，朕這樣做是為妳好，現在妳暫時委屈些，以後妳就不用受委屈，朕的話還是能作準的，這是最後壹次讓妳受委屈，只要朕還在，誰都不能讓妳受委屈……除了朕之外，朕最近很頭疼，怎麽才能繼續扣妳的俸祿，賴成說不好找借口了，朕想著妳壹個堂堂大學士連這點借口找不到？”
　　沈冷笑著哭，哭著笑。
　　“於是朕就自己想，想了好久也沒有想到，然後朕醒悟過來……妳什麽時候錯過？妳壹直都是那麽在乎妳在乎的人，妳壹直都是那麽不把自己個人榮辱放在眼裏，所以想要揪妳什麽錯處不放都難，朕很苦惱，因為朕讓賴成查了查扣了妳多少年俸祿了，賴成說已經扣到沈冷六十歲，朕再扣就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然後想著，朕是皇帝，朕怎麽不好意思，於是朕讓小張真人給妳推算了壹下，她說妳應該有百歲以上的壽命，朕立刻就開心起來，還有四十年可扣。”
　　沈冷心說小張真人妳也真疼我。
　　“沈冷，小張真人說妳可活百歲以上，朕很開心。”
　　這是倒數第三句話。
　　“朕著人送去壹些東西，是給孩子們和茶兒的，沒有妳的份。”
　　這是倒數第二句話。
　　“朕有些想念妳。”
　　這是最後壹句話。
　　神猛的擡起頭，眼淚順著臉流下來，止不住。
　　黑獒蹲坐在沈冷身邊，看著沈冷哭，黑獒嗚嗚的叫了起來，用那顆巨大的頭顱蹭沈冷的肩膀，沈冷伸手抱住黑獒的大腦袋，揉了揉笑道：“別怕，沒事，妳不理解，哭不壹定是難過，也可能是開心。”
　　黑獒當然是聽不懂，所以又嗚嗚的叫了幾聲。
　　與此同時，虎骨塔。
　　大皇子李長澤艱難的蹲下來，在水坑裏撩水洗了洗手，手上已經滿是老繭，看這雙手，看這張臉，哪裏還像是曾經錦衣玉食的皇子，從外貌上來看他和那些虎骨塔的囚徒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似乎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了原本尊貴的身份。
　　好歹洗了洗手手李長澤站起來，舒展了壹下身體，手腕上的鎖鏈就嘩啦嘩啦的響，他低頭看著這鎖鏈微微皺眉，也不知道是想了些什麽，然後慢慢轉身往回走，就在這時候有幾名看守過來，先是很客氣的打了招呼，為首的人笑著說道：“今日半年期滿，所以壹會兒妳收拾壹下，我安排了壹間屋子妳可以去洗洗澡換換衣服，明天壹早就可以離開了。”
　　李長澤壹怔，看起來像是有些迷茫：“有半年了嗎？”
　　守衛連忙說道：“有了的，到今天正好半年。”
　　李長澤哦了壹聲，其實他怎麽會不直到已經滿半年了，每天都熬著度日如年壹樣，他再次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鎖鏈，守衛立刻反應過來，取了鑰匙給李長澤把鎖鏈打開，腳上的鎖鏈也打開，李長澤長長的吐出壹口氣，然後問：“那我能吃過早飯再走嗎？身上沒錢。”
　　守衛覺得心裏壹酸，這可是堂堂大皇子，居然在這因為壹頓早飯而多嘴，忍不住有些唏噓，連忙點頭說：“可以的，我們守備大人還為妳準備了壹些薄禮，吃過早飯後，那兩位陪同妳過來的廷尉還會隨行，壹路上吃穿住行都由他們負責。”
　　李長澤點頭，抱拳：“多謝。”
　　第二天壹早，李長澤在兩名廷尉府的跟隨下離開虎骨塔營地，他回頭看了看那座已經即將建成的軍事堡壘，忍不住長長吐出壹口氣。
　　虎骨塔城若建好的話，這裏將是西北向外延伸的最重要的據點，這座堅城可以駐軍數萬，壹旦西北地區有什麽風吹草動，虎骨塔就是這裏的定海神針，以虎骨塔城之堅固，就算是安息人的那種拋石車也未見得能奈何。
　　“我以後還想回來看看。”
　　李長澤看著那座高城笑了笑：“參與其中，頗為自豪。”
　　廷尉們互相看了看，也是心裏有些復雜不知道怎麽說。
　　“我現在是不是可以自己隨便走走？”
　　李長澤問。
　　其中壹名廷尉搖頭：“還不行，陛下派人送來旨意，命妳到壹路返回京畿道，在京畿道還有些事等著妳。”
　　李長澤的臉色猛的壹變，多日以來小心翼翼壓制著的情緒差壹點繃不住，他又不是真的釋然，他怎麽可能釋然，他現在所做的壹切都是假象，他必須讓自己看起來已經放棄了壹切，然而讓他放棄壹切真的那麽簡單？那是他母親給他爭來的，他放棄，能對得起他母親嗎。
　　所以他壹聽到那廷尉說要把他帶回京畿道心裏就狠狠的震動了壹下，情緒都險些控制不住，京畿道……如果京畿道那邊再出了什麽事的話，他如何翻身？
　　他之前很清楚自己在長安城的處境，也知道曹安青被抓了回來，而且也基本可以確定曹安青這個人守不住秘密，所以按照曹安青的口供他都可以被處死，他能怎麽辦，他必須自己救自己，所以他主動請求皇帝廢掉他太子之位，主動要求遊歷天下，這只不過是想讓皇帝對他暫時放心，也暫時把殺心收壹收，他能利用的，也不過是皇帝另外壹個身份了……他的父親。
　　京畿道是他最後可以翻身的地方了，他在等機會，也確定機會壹定會等來，可此時此刻皇帝卻讓他返回京畿道……這是壹點生路都不打算給他留了？
　　“好啊。”
　　李長澤笑起來，像是很開心的樣子。
　　“我也想先回去看看，總是會忍不住想起來京畿道方城縣的驢肉火燒，每次想起來都很饞。”
　　李長澤伸出手示意：“要不要鎖上？”
　　兩個廷尉同時搖頭，然後邁步向前：“走吧。”
　　李長澤眼神裏閃過壹抹兇狠，很快，壹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