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1章 天下第二

　　在皇後娘娘宮裏吃過飯，沈冷幾次看向皇帝都欲言又止，皇帝自然知道他是有話要說，所以起身對老院長說道：“先生且再這休息壹會兒，朕和沈冷去說壹下東征桑國的事。”
　　老院長點頭：“陛下只管去忙。”
　　太子李長燁起身：“兒臣要跟著嗎？”
　　皇帝搖頭：“在這陪著先生。”
　　李長燁俯身：“是。”
　　皇帝和沈冷兩個人出了皇後娘娘的居所，在未央宮的小路上壹前壹後的走著，皇帝在等沈冷說話，沈冷在整理措辭。
　　“關於老院長？”
　　皇帝忽然問了壹句。
　　沈冷心裏壹緊，點頭：“是。”
　　“覺得老院長身子不太好？”
　　“是。”
　　“他不是身子不好，是年紀大了。”
　　皇帝看向路邊的樹，擡起手指了指：“樹壹季發芽，壹季繁華，壹季落葉，壹季枯涼，但是到來年又會重復壹遍，周而復始，人不壹樣，人老了就是老了。”
　　皇帝的話裏似乎不止是說的老院長，還有些淡淡的悲涼。
　　皇帝也老了。
　　“想說什麽就說吧。”
　　皇帝回頭看了沈冷壹眼：“別總是走在朕身後，到朕的身邊來，總不能朕壹直都回著頭看妳。”
　　沈冷連忙加快腳步跟上皇帝，勉強整理了壹下措辭後說道：“臣只是覺得，老院長這樣的人，該有殊榮。”
　　“妳所指何事？”
　　“後事。”
　　沈冷微微垂首：“不該提，可臣卻還是想提，老院長年紀確實太大了，他重念親情，生，他已經圓滿，離……臣想著，也該圓滿。”
　　“妳想讓孟長安回京？”
　　皇帝看向沈冷：“老院長平生最得意的弟子有四個，壹個是已故東疆大將軍裴亭山，壹個是孟長安，壹個是不算弟子但勝過弟子的妳，還有壹個……是朕。”
　　皇帝腳步停下來，似乎心情也變得沈重起來：“東疆戰事將起，妳在長安呢，孟長安再回來，東疆軍事誰來坐鎮？”
　　“臣把王根棟調過去了，雖不及孟長安，若以攻論，十個王根棟也比不過壹個孟長安，若以守論，孟長安不及王根棟。”
　　“妳不覺得有些太肆意了？”
　　皇帝道：“朕也想給老院長圓滿，可把妳們兩個都召回長安來，就等著老院長走？沈冷，妳不覺得過分了些，不覺得殘忍了些？”
　　過分，說的是對國事的考慮，殘忍，說的是對老院長的影響，老院長那般聰明的人，又還沒有老邁到沒辦法思考的地步，壹旦皇帝留著沈冷不走，還把孟長安叫回來了，老院長難道不明白什麽意思？
　　這豈不是時時刻刻在提醒著老院長，妳快該走了。
　　沈冷默然無語。
　　他不說話不是不認可，而是他醒悟過來皇帝說的對。
　　“先生比妳豁達。”
　　皇帝沈默片刻後說道：“先生曾說，他走的時候最好是睡著了走的，誰也不打擾，也沒有病痛，那樣的話連自己都不打擾，活著的時候不打擾別人，死的時候不打擾自己。”
　　皇帝吐出壹口氣：“先生還說，活著的時候團圓就夠了，死了之後在乎的人團圓過來，太做作，那可不是團圓給死者看的，是給活著的人看的，沒意思，就算是給死者看的，死者看得到？更沒意思。”
　　說完這句話皇帝忽然停住，然後點頭：“朕才醒悟過來，是啊……活著的時候團圓才是團圓，死了之後人到齊了有什麽用處……”
　　皇帝問：“妳所預判，若桑人先動手，還要多久？”
　　沈冷回答：“壹年。”
　　皇帝點了點頭：“壹年足夠了。”
　　他回頭看向遠遠跟著的代放舟：“派人去內閣傳旨，千裏加急送信去東疆，召孟長安回京。”
　　代放舟立刻俯身：“奴婢遵旨。”
　　然後壹轉身小跑著出去。
　　皇帝繼續往前走，像是在沈思什麽，沈冷也不敢打擾，好壹會兒之後皇帝再次長長吐出壹口氣，沈冷明白，說到離別，皇帝比他更在乎，更悲傷。
　　“回去吧。”
　　皇帝轉身，沈冷跟著轉身，皇帝壹邊走壹邊說道：“朕有句話想問妳。”
　　“陛下請問。”
　　“妳覺得，朕像老院長嗎？”
　　沈冷思考了壹會兒，回答：“五分。”
　　皇帝點了點頭：“五分像，是朕的十年。”
　　沈冷心裏壹緊，皇帝說的十年，是他童年就離開皇宮去雁塔書院居住的那十年，與他形影不離的不是家人，而是老院長，這五分像，是那十年的全部。
　　“妳與老院長也有五分像。”
　　皇帝忽然說了這樣壹句話，沈冷壹時之間沒有太明白皇帝的意思是什麽，皇帝也沒有再說，加快腳步向前。
　　壹個時辰之後，回雁塔書院的馬車裏，老院長盡量往角落裏靠了靠，把毯子盡量往身上拉了拉，可是這毯子不算太長，蓋到肩膀，膝蓋以下就露了出來，他看著毯子楞神，似乎是有些遺憾。
　　沈冷連忙把自己的大氅摘了給老院長蓋在腿上，老院長隨即滿足的笑了笑，對於老人來說，壹生的回憶都是驕傲也不是全部驕傲，小輩的孝，才是最驕傲。
　　“沈冷。”
　　“在呢。”
　　“人都說，將死之人，身上會有壹股味，妳聞到我身上有那樣的味道了嗎？”
　　沈冷湊過去聞了聞：“噫，這麽大年紀了還不莊重，這用的是聚芳齋的香粉吧，這種味道的香粉適合年輕人，略浮誇啊，壹門心思招蜂引蝶才用這種味道的香粉，三十歲以上的都幹不出這事來。”
　　老院長哈哈大笑：“胡說八道什麽，我這把年紀用什麽香粉。”
　　沈冷道：“那就是天生體香？”
　　老院長：“呸！妳在軍中也是這麽調戲男人的？我都這把年紀了，妳還滿嘴胡說八道。”
　　沈冷嘆道：“先生妳怎麽能這麽說軍中的漢子們？妳這……說的對啊。”
　　老院長再次哈哈大笑起來：“妳說的香味，是這個。”
　　老院長指了指腰帶上掛著的那個香囊：“皇後娘娘親手做的，送給我足有半年都未曾佩戴過，皇後說，這香囊裏用了幾分藥材，能安神醒腦，安神醒腦於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其實已是奢望，這香味不錯，自從前陣子我自己都聞到身上已經有了腐朽的味道，便開始掛著了。”
　　他看向沈冷：“我自己聞了都嫌棄，何況別人？”
　　沈冷壹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
　　老院長笑道：“何來的傷感？對於生死，有人說，越老越不豁達，那是屁話，我已經九十歲，再不豁達壹輩子都白活了，所以別有傷感，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比古來稀還多活了二十年，我是古來稀中的古來稀，古來稀稀稀。”
　　沈冷笑了笑：“古來稀中的古來稀，老母雞中的戰鬥雞。”
　　老院長哈哈大笑：“這都是哪兒來的屁話，還挺好的。”
　　他看著沈冷說道：“不過若要說起來這老母雞的事，我這壹輩子護過的小雞崽子真的很多，那時候有人說裴亭山腦後有反骨不可重用，先帝還偏偏有些信這些，於是問我如何看待，我說人生出什麽樣子來，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他語氣帶著些淡淡的得意：“我對先帝說，天下鱸魚絕大部分都是兩腮，唯獨鄱陰湖的鱸魚是四腮，四腮鱸魚就比兩腮的難吃？是更好吃才對。”
　　沈冷想了想：“這個比方不太好。”
　　老院長：“再說壹遍。”
　　沈冷：“這番話真是妙語連珠。”
　　老院長哼了壹聲：“算妳改的快……反骨其實不在別人的腦袋上，在自己心裏。”
　　他停頓了壹下：“我就是用這句話懟了先帝。”
　　沈冷問：“先帝被妳說服了？”
　　“先帝就讓我滾出朝堂了。”
　　沈冷問：“我能笑嗎？”
　　老院長：“憋著吧。”
　　沈冷：“嘿嘿……哈哈哈哈哈。”
　　老院長側頭看了看沈冷的腦後，沈冷立刻把頭轉過來給他看：“想看看我有沒有反骨？”
　　老院長嘆道：“是想看看，剛剛忽然又想到妳是被茶兒從小撞樹撞到大的，所以應該是給撞回去了。”
　　沈冷撇嘴。
　　老院長笑了笑，停頓了壹下後繼續說道：“其實陛下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總是會想辦法逗我開心，但那個時候我確實不開心，因為我被趕出了朝廷，只能在雁塔書院做個院長，我覺得我有壹身的本事都浪費了。”
　　他緩了壹口氣，沈冷道：“累了就歇歇，別說那麽多話了。”
　　老院長搖頭：“多說壹句賺壹句，我這壹輩子都沒幹過吃虧的事。”
　　他繼續說道：“妳知道我是什麽時候豁達起來的？”
　　“大概……”
　　沈冷想了想：“陛下從雲霄城回京之後？”
　　“哈哈哈哈。”
　　老院長笑著點頭：“沐昭桐把持朝政那麽多年，壹直把我當對手，不遺余力的把我趕出朝堂，先帝更看重他，所以隨了他的心意，可是陛下從雲霄城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沐昭桐壹輩子也比不過我了。”
　　他擡起手指了指自己：“這個老家夥是什麽身份？是帝師，牛逼不？”
　　沈冷使勁兒點頭：“天下第壹大牛逼。”
　　老院長怔了怔，然後呸了壹聲：“罵誰呢？”
　　沈冷哈哈大笑：“這老頭兒，真難伺候，順著妳說都不行。”
　　老院長笑道：“將來妳也是帝師。”
　　沈冷沒反應過來，醒悟過來後有些惶恐：“我可不是，那不能算。”
　　老院長看著沈冷的眼睛說道：“陛下待妳的好，最好的是什麽，妳自己明白嗎？”
　　他不等沈冷回答自己給出答案。
　　“陛下待的好，最好的地方，是讓太子殿下對妳好。”
　　他閉上眼睛笑著說道：“所以我不是天下第壹大……那個啥，陛下才是，我最多也就是天下第二。”
　　沈冷：“我在想，明天是不是參妳壹本，說妳罵陛下。”
　　老院長白了他壹眼：“沈冷啊。”
　　“嗯？”
　　“我死之後，妳就是天下第二了。”